西闪:身体,阴阳之气或灵魂容器
中国人常说的魂魄,不同于西方人所说的灵魂。魂魄就是天地之气,魂来自于天之阳气,魄来自地之阴气。然而希腊人却认为人是一个身心二元的有机体。心(灵魂)与物(肉体)乃是两种元素,或者两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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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阴阳之气或灵魂容器》
文/西闪
动作捕捉(Motion capture)是一种记录或描绘人体以及其他物体动态的技术,广泛运用于体育、娱乐、影视、医疗、军事等领域。我们熟悉的电影,比如《阿凡达》之类的科幻大片,假如没有这一技术的协助,几乎不可能诞生。如今观众在银幕上看到的超时空鏖战,抑或星际异形的细微表情,往往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完成的:先将演员在表演中的身体数据记录下来,再借助一套特殊的算法,将其加工成三维的动态模型。
换句话说,随着动作捕捉技术的进步,演员有可能蜕变成一类“数据供应商”,仅仅负责向制片方提供关键性的身体数据。至于其他的事,交给计算机去处理就可以了。今天的观众有几人能够看穿,《指环王》中的咕噜、《丁丁历险记》里的阿道克船长,以及《猩球崛起》中的凯撒,他们都是安迪·瑟金斯(AndySerkis)“扮演”的呢?
(靠动作捕捉在大片中打造的经典形象,从左至右分别为《指环王》中的咕噜、《丁丁历险记》里的阿道克船长,以及《猩球崛起》中的凯撒。)
动作捕捉技术的思维方式,再次让我想起19世纪的“平均人”(averageman)理论。发明这个概念的统计学家凯特勒,运用的正是同一思路——测量人的身体(当然也包括身体的行为),从中提取关键性的数据,继而在数据的基础上绘制出一个“新身体”。至于未被他们测量和提取,以及不能为他们的目标服务的身体的“剩余部分”,哪怕有血有肉,皆不在他们的视野之内。
毫无疑问,这种对待身体的态度已经进入我们的潜意识,超出了动作捕捉技术应用的范围。它相当的现代,相当的“计算主义”。倒回去五百年,无论东西方,这种态度(我们可以学究气地将其称为“身体观”)都相当罕见。
人的身体似乎是一个客观事实,维持着基本恒定的形态。我们知道,数万年来,人的心肺脾肾、四肢躯干,包括大脑,都没有多少变化。我们也知道,我们的身体在空间中的比例尺度。它可行可卧,能说会道,且脱离不了生老病死。用今天的话来讲,它就是一团碳水化合物,按照DNA的规则,组成的一类有别于其他生命的有机体。
可是,这样的客观事实如果无法被我们所感知,它的意义又何在呢?就像一个熟透了的番茄,泛出一种波长760纳米的光。如果这种光从来没有被我们的眼睛看到,那么我们能说番茄是红的吗?同样的道理,如果我的身体从未被我自己体验到,那么这个身体还是我吗?简而言之,存不存在一个脱离体验的身体呢?身体与身体观,有没有一个截然而分的界限?
哲学家弗雷格(GottlobFrege)提出这样一个普遍原则:哪里有主体经验,哪里就必须得有一个主体。“说有某种疼痛、某种情绪、某个愿望可以不依附于某个载负者(bearer)而独自在世界里飘来飘去,这种主张怎么看都是荒谬的。不可能有离开经验者而存在的经验。内心世界预设着一个拥有这内心世界的人。”一方面,必须先有经验者才能有经验;另一方面,内心世界的经验可以证明经验者的存在——这就是身体与身体观之间的互动关系。因此很大程度上,身体与身体观是重叠的,它们一起构成了浮雕般的图像。而这个图像,才是我们可见的身体,以及可谈论的身体观。
幸运的是,人类经验总是错综复杂的,无论它们源于自然或自我。只要我们愿意,身体的图像可以比浮雕更立体更浑圆。至少,我们能够让它不像平均人理论或动作捕捉技术表现的那么简单。我们甚至可以做出逻辑上极致地推演——由于每个人的经验总是独一无二,我们的身体观就必然有亿万个。因此,相对于抽象的平均值,众数意义上的描述才更加真实。起码,这种描述时刻不忘提醒我们,身体观定然是复数形式的。它随着经验的变化而变,在历史之中时而峻急,时而缓慢。
所以我们要明白,科学史家李约瑟(JosephNeedham)认为中国人把自然看做有机体(organism),西方人视自然为精密机械(machine)的说法,只是相对的正确。一旦人们对自然的经验有变,身体观念就随之而变。反过来,身体观有变,自然观也将有所不同。
譬如古希腊人的身体观,乍一看与中国人的有机论区别很小。非但如此,他们似乎还格外崇尚身体——那些壮美的人体雕塑就是明证。可是到后来我们就会发现,希腊人的有机论不但为中世纪贬抑身体的神学论调埋下了伏笔,与十六世纪之后成为西方身体观主流的机械论也不乏融通。
这是因为希腊人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有根本的区别。前者持二元对立的认识论,而后者的身体观在余英时的《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里有精炼的概括。余先生说,中国人讲“天地之大德曰生”,万物都不过是“气”的聚散生化。气有无穷变化,故而万物“生生不已”。人虽自诩为万物之灵,只不过因为他懂得“赞天地之化育”。除此之外,人与其他生命并无二致。
故而中国人常说的魂魄,不同于西方人所说的灵魂。魂魄就是天地之气,魂来自于天之阳气,魄来自地之阴气。前者主管人的精神知觉,后者主管人的形骸血肉。魂魄合则生,魂魄散则死。魂魄分散,一入天,一入地,最终融归天地,身体即不复存在。所以在古代中国的祭祀制度里,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士民祭不过其祖,都是假定祖先的魂魄日久化气,身体随之湮灭,不再能享受子孙的祭祀。
然而希腊人却认为人是一个身心二元的有机体。心(灵魂)与物(肉体)乃是两种元素,或者两种力量。在这个结构中,灵魂决定着肉体。例如柏拉图就说:“灵魂在肉体的时候是生命之源,提供了呼吸和再生的力量,如果这种力量失败了,那么肉体就会衰亡,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种力量叫做灵魂。”亚里士多德也这么认为。他说,人的肉体跟别的动物区别不大,“当心脏区域一经冷却,全身就会坏死。”但是,塑造肉体的模具,也就是人的灵魂却与其他生命有本质上的不同。灵魂既不同于植物的生魂,也不同于动物的觉魂,它一旦被创造出来就不会改变——无生无死,有始无终。
希腊人的身心二元论到基督教那里就被改造成了灵与肉的主仆关系。而这种身体观,已经与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格格不入。所以最初到中国的西方传教士首先面临的,往往就是身体观的难题。比如耶稣会教士艾儒略(GiulioAleni),他就一直在中国人中间普及,肉体不过是灵魂在尘世的暂居之所。他说人之初生,灵肉一时并具;极其死时,灵魂在上主面前受审,或升天堂或坠地狱,而肉体则如草木般腐朽,诸如此类。他还写道,灵魂虽只一个,却有三司。“曰明悟(understanding),曰记含(memory),曰爱欲(will)。明悟者,明物之体;记含者,记物之理;爱欲者,爱物之善。”而肉体受灵魂的驾驭,“用之行事,以定功罪”。
当然,分辨灵肉的主从并不意味着基督徒就彻底鄙视身体。比如十字军东征接近尾声的时候,不少骑士把战死的同伴煮沸,化掉脂肉,只将骨骸带回故土安葬。教皇博义八世(BonifaciusVIII)对此明确表示反对。在他看来,这种对尸体的肢解、破坏和分离,不仅破坏了身体的完整性,而且是对人的侮辱。他颁下教谕,要求骑士们基于对人的尊重,应该将死者就地安葬。
实际上基督教承认,和灵魂一样,人的身体也是上帝的造物。这一观点是明确的。譬如《新约》中有不少篇章都强调,身体必然会和灵魂一起获得新生,因此守护身体也是基督徒的义务。基于尊重身体的态度,基督教还长期反对火葬。当然,就像我们知道的,相较于灵魂的崇高地位,身体还是从属性质的,并不具有独立的价值。即使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改造,身体依旧是心灵的仆人。只不过,关于它的比喻不再是缺了灵魂就无法竖立的“容器”,而是一台由心灵驱动的精密机械。
有人说,机械论标志着现代身体观的诞生。可是,假如我们留意到机器与心灵之间巨大的断裂,而这种断裂竟然用“我思故我在”的方法潦草填充着,一定会发觉这种身体观相当荒诞。至于它有多荒诞,容我留到以后再谈吧。
关于作者
西闪,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书评人。著有随笔集《思想光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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