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活在流行歌曲里的八十年代
我们很多人的青春是在流行歌曲和文学作品中完成人生想象的,至于现实世界却很稀薄,甚至于尚没来得及离开某个逼仄的地方。青春期那贲张的血脉和默默收拢的愿望,很难被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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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流行歌曲里的八十年代》
文/陈思呈
最近,我的同事张怡燕以40岁高龄、百忙之余、热烈报名参加一个吉它学习班,令我颇觉惊奇。零基础,枯燥地学几个月指法才结结巴巴弹一首曲,在我功利的眼光看来,很难娱乐自己。还不如学门外语对生活更有建设性。但张怡燕同学表示夏虫不可语冰。我估计,她这是为少年时代的梦想买个单。
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对吉它都多少有点情结,也不止张怡燕一人,我还有另一个朋友说她当年的梦想就是抱一把吉它去走天涯,于是后来她真的被一个会弹吉它的人打动了,那个人就成了她的老公,后来果然带着她去走天涯,并卷入了传销团伙。这是题外话,不能把账算到吉它上。
在所有的乐器中,吉它由于带有行吟的性质,最与流浪一词的抒情气氛紧密结合。它自弹自唱,最易与歌词形成共谋。对很多稍有经济自由的年轻人来说,吉它曾经是追求艺术的必备神器。
八十年代末期,我家住在小城镇一个大院里,邻居里有个比我大四五岁的仁兄。平房构成了串门和互享文化的方便,这位仁兄大概是我在流行音乐方面的启蒙人。他高中毕业后没考大学,终日在房间里放各种流行歌,音量之大令父母频频不满,而听起来不够伟光正的歌词则使他的前途显得更悬。
《365里路》如今听来倒是再正能量不过了,“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365里路啊,越过春夏秋冬,365里路啊,”它反复吟诵,由于有理想可以追求,眼下的现实就更加忍无可忍了。而《故乡的云》仿佛是对《365里路》的一个补充,显然,是为追求理想而流浪了一段时间之后的慨叹:“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
——其实当时我们最想的就是四处漂泊,而歌曲,却需要预支未到的情绪,所以在《故乡的云》中,我们是漂泊之后的游子,带着经历沧桑之后的优越感,而故乡一腔痴情地呼唤自己,归去来兮,田园荒矣。于是叹一声“累了”,疲倦地踏上归途:“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是对故乡的撒娇,“归来却空空行囊”又如何?漂泊过了就算成功。
我的这位邻居阿哥很喜欢齐秦,连发型都模仿齐秦:叫不出是什么型,刘海烫得比女人还卷,后面也比正常头发长,说起来很女人,看起来却很威猛,有股不羁劲。齐秦的《北方的狼》大概是他的心声,凄厉的北风吹过,茫茫的黄沙掠过。但我的审美只够欣赏《大约在冬季》的朗朗上口。与“狼”相比,《大约在冬季》是在给孤独的英雄一个温柔乡。“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大约在冬季,其实就是“没个准”的意思,对于对方的感情,却似乎拿得很准,这首歌的情感是很放心的,很安全地在距离中抒情。
不知从哪天开始,邻居阿哥家逼仄的房间、拥挤的家具堆上,出现一把“红棉”吉它。那是当时最有名的牌子。崔健那把电吉它的声音在那个时候已从大街小巷一直响到我们大院,这把红棉牌吉它后来也演奏过《一无所有》——可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拨弦的手势很用力,内心很愤怒,因为,确实是一无!所有!
(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剧照)
20岁不到的这位阿哥展现了他的音乐天份。他用一本看起来很专业的教材自学吉它,自弹自唱,从结结巴巴到嘈嘈切切,齐秦,童安格,郑智化。
直到现在我仍然很喜欢童安格,他的声音很松驰,煽情也那么温暖。“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这是多么令人感动,它让所有未遂的恋爱都有了一个最好的解释。
而郑智化是哪一年流行的?突然间在我们班里火了起来。连女生都很喜欢。他的歌虽铿锵却美感无几。他是个走路靠双拐的残疾青年,不知道与他的残疾有没有关系,他用略哑的嗓音强化着生活的挫败感。
“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也许这种挫败感非常应和青春期的我们。多数人在青春期并没有想象中的骄傲,而是相反,被各种受挫感折磨,有的因为天份不够高,或者觉得自己不好看,或者觉得不讨人喜欢,甚至只是成绩不够好,这些,都可能对自己的人生产生类似残疾的感觉,觉得力不从心。我猜想这是郑智化当时获得共鸣的理由。他的歌表面听来是鼓励坚强,背后未必没有一种自怜。
邻居的仁兄在不知不觉将一手吉它学得出神入化,他背着吉它频频出门,不知去参加什么样的聚会,那个背影在当时我看来有点类似于侠客佩上了剑。在他的房间还是时常飘出他的弹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时光终于来到九十年代中,他并没有去那个精彩又无奈的外面的世界,而是在某天带回一个姑娘,和他的父母在同一餐桌上吃饭,后来他们结了婚,结束了他被吉它演绎过的青春期。
最近,由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改编的话剧在广州上演,我跟着免费票去看了下,剧中人大喊“青春不朽”,又是车祸又是爱得死去活来什么的。我有时也想着致一下青春,可是对那出剧完全不能共鸣。其实我们很多人的青春是在流行歌曲和文学作品中完成人生想象的,至于现实世界却很稀薄,甚至于尚没来得及离开某个逼仄的地方,比如我邻居那位仁兄。话剧里的车祸和爱情,简直是拟人化手法。青春期那贲张的血脉和默默收拢的愿望,很难被复述。而青春是速朽的。坐在台下的我,也怀疑张怡燕同学去学习吉它的过程能怀到什么旧,因为怀旧本来就是很隔阂的一个词汇。
关于作者
陈思呈,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媒体人,作品:评论集《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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