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我痛恨不理解睡懒觉的人
没有人有权干涉别人自由选择的生活方式,不管他/她不婚、不育、同性恋,还是喜欢睡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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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恨不理解睡懒觉的人》
文/杨早
我没有当过中学老师。这两年有媒体开设一个栏目,专评中学作文,时常邀请我写“非师点评”,评就评,哪个怕哪个?当年我读中学时,作文虽然也得夸奖,但“文字晦涩”“思想消极”的评语也拿了不少。记得有一篇说自己很向往庄子的通达与潇洒,老师在后面批:“庄周与老聃一样,主张‘绝圣弃智’,是我们应该批判的对象。”当时好似梁山阮小七,一腔悲愤无处说,现在可以借评后生的作文抒抒怨气。
所以我的评语有人说“麻辣”,不过,还很少有一篇作文能惹得我怒从心头起,恶往胆边生,恨不得拿根棒子当头一下的。
这篇作文的题目是常见的材料作文。其材料是:
最近,一些大学的起床协会“火”了。这类协会主要提供叫醒服务,催促会员早起,受到了众多“资深起床困难户”的青睐。
“床协”提供叫醒服务的消息迅速在网络上传开,受到了各地学子的追捧和点赞,同时也引起了人们的热议:有人认为,“床协”能帮助“资深起床困难户”打破他们慵懒颓丧的现状,鼓励他们的进取心,值得肯定;也有人认为,“床协”是对学生颓废慵懒状态的妥协,不利于当代学生自制力的培养,应该摈弃;还有人认为,“床协”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一个醒来也不知道干什么的人,早起又有什么意义?
题目要求“自选角度,确定立意,自拟标题,文体不限”,我看到的这篇作文,选的是议论文,标题叫《每天早上的选择》。
作者先说,高三时候“恨不得一秒掰成两秒过”,所以不会赖床,考上大学后,又变成了一年前的“起床困难专业户”“仿佛,我已经没有醒来的必要了”。
这位同学明显既鄙视赖床,又不赞成“床协”,她(看名字可能是女生)批评说:“尽管在早上他们被起床协会叫醒,但他们清醒得如此行尸走肉,醒与不醒又有何区别?”
接着,她开始了一连串的挞伐,用语相当激烈:
“如此冠冕堂皇的起床协会只不过给了那群人一张安全网,让他们即使堕落也有个限度,至少使得他们看起来好像清醒了一样。然而,它却无法提供一张梯子,供人攀爬,以至触碰到高高在上的梦想。它不过是对人性之懒惰的一次妥协罢了,哪里值得肯定了?懒惰的衍生物,就该跟懒惰一样,遭人唾弃。”
“他们为什么不能自己醒来?说到底,就是因为他们的心中已经没有醒来的目标。即便依赖于‘床协’,醒与不醒,选择还是由你。如果我不知道醒来要做什么,那我干嘛要辛苦自己呢?他们还没找到那样让他们心甘情愿起床的东西,那样让他们即使再慵懒困顿也念念不忘的东西。那是什么?那就是梦想!叫醒你的不该是闹钟,更不该是起床协会,而是你的梦想。只有梦想才能把一个人真正唤醒,从身体到心灵!如果每天清晨梦想都能给你的灵魂一次淋浴,那才叫清醒。”
“叫醒你的不该是闹钟,更不该是起床协会,而是你的梦想”,这是全文的警句——其实是网上抄来的鸡汤。可是,这梦想是什么呢?为什么我们该为了梦想放弃懒觉呢?作者开始了励志:
“当你很累、很想继续睡下去的时候,不妨闭着眼睛,想想你今天的任务。古诗文背得够熟了吗?昨晚的数学题真的弄懂了吗?我离梦寐以求的大学近了一步吗?如果你有赖床的习惯,不妨试试‘吾日三省吾身’,只要一想到原来自己竟然还有如此重要的工作排队等着,肾上腺素一定嗖嗖上升,‘床协’自然与你绝缘。”
“无论你是为了考个理想的大学起床,还是为了顺利大学毕业,抑或是你想有一个自由选择人生活法的梦想,我们每天起床,都是要去追逐一个一生都必须追逐的梦想,也就是,每天都为了成为一个比昨天更优秀更完美的人而活。”
坦白说,挺空的。梦想、优秀、完美,这都是不着边际的大词,我捕捉到了“自由选择人生活法”,可是,既然梦想是自由选择人生,睡懒觉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一种自由选择呢?
我知道我不应该跟一个孩子较真,他们的世界往往黑白分明,谈论自由多元是奢侈了些。真正把我惹火的,应该是推荐教师的评语,老师这么说:
“一个生来沉睡的孩子——未成年时父母叫醒起床,成人到了大学由‘床协’叫醒起床——哪里能真正‘醒过来’?没有梦想的‘起床’是悲哀的。作者正是清醒地认识到了‘床协’这一现象的本质,故大胆指出‘床协’作为‘懒惰的衍生物,就该跟懒惰一样,遭人唾弃’!对于热议的社会现象,作者有着冷静的思考,掀开被华丽幕布包装的‘床协’,背后却是千疮百孔、不忍直视的‘梦想’乏力之悲。本文文质兼备,语言充满理性,分析阐释一气呵成,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正能量,诚如作者所言:‘闹钟响了,关掉再睡还是起身迎接梦想?有梦想的人不会做这道选择题,他们在做的是证明题。’是啊,‘床协’可休矣,‘梦想’须起航!”
照这对师生的看法,睡懒觉是该遭人唾弃的,有梦想,你就不会在起不起床之间纠结,不用闹铃,无须“床协”,接受梦想的召唤与激励,才是“满满的正能量”。
我的评语比较严厉,以致编辑回信希望我改写,我没同意,理由是“我痛恨不理解睡懒觉的人”。
我认为睡觉与吃饭、性交一样,属于人的自然权利。但这项自然权利,在现代社会被剥夺得很厉害。你从上幼儿园到上大学,基本是没有睡懒觉的权利的。每天叫小孩起床,不让他自然醒,因为承受不了糟糕的后果:他会迟到,在幼儿园则没早饭吃,在学校则受老师批评,同时,你也会迟到,记缺勤扣工资被上司数落。我认为这就是一个孩子接受社会化的开始。
等到孩子长大,工作了,他/她就又变成了又一个你。做父母的心有不忍,但就像燕郊的那些老人,他们只能用“代排公交”来换取子女多半点钟的睡眠。早上要挤公交,晚上要加班,滚滚红尘里,睡眠一点点被抠掉了。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可以猛睡一觉,上帝保佑你不会被空地上的《小苹果》吵醒。
就我所见,一生中能扯直拉伸地睡懒觉,除了多半已经不需要懒觉的退休岁月,就只有大学那区区四年辰光。其实也还是有限制,有的学校要求晨跑,有的早课会点名……不过,弹性总归大一些。有人喜欢早起,有人欢喜夜读。汪曾祺写他在西南联大,下铺住一个历史系学生,他晚出早归,历史系早出晚归,两人同居一年,没见过面!或许夜猫子算不得健康,但也是一种自由选择,怎么就到遭人唾弃的地步呢?
我承认,有些人可以睡得很少,少到我怀疑他们和我是同一类动物。拿破仑据说每天只睡四个钟头。胡适说他比不上拿破仑,他每天要睡六个钟头——那也够少的。据说胡适当北大校长时,约一个学生翌日早上七点钟谈学问,学生误听成下午七点。次日学生下午到胡适家,胡适不在家,正和门房争执,胡校长回来了。胡适说:“我早上等你不来,猜你是听错了,所以下午特地赶回来等你。”这个故事是用来表扬胡适平易近人的。可是我觉得该学生是故意的。早上七点!还要从沙滩的老北大步行到米粮库胡同!我要是该学生,不听错也会记错,再不闹钟坏了。这个故事只能说明:喜欢早起的人,总是以为别人和他一样,不需要睡懒觉。
胡适举过一个嗜睡分子的诗:“每日昏昏睡,睡醒日已午。人家活七十,我活三十五。”胡适认为这种人要不得。胡适先生死得早,没读到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人生有无价值,成就如何,其实不在于睡多睡少。
比起早上赖床,午觉就更不招人待见,因为夜眠终归是正常规律,赖床也不过是把它拉得长一些。午觉则像是一件奢侈品,如同婚外的绮恋。孔夫子年轻时睡觉经常梦见周公,他没说他睡的是夜觉还是午觉,但想来不是午觉——弟子宰予睡午觉,夫子很不高兴,骂他“朽木不可雕也”。夫子说过,不要以貌取人,他自己却以午睡取人,真是奇怪的逻辑。
喜欢睡午觉的人未必成不了大事。诸葛武侯午睡诗云:“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同样是山东人,孔子与武侯的差距就很大。当然,武侯此诗不见于正史,但如果是有人借武侯之口赞颂午觉,恰恰说明,传统里自有一股睡懒觉的潮流在涌动。
孔子以下,对睡懒觉深恶痛绝的人很多,但也没挡住中国人成为“世界上最喜欢午睡的民族”。这一点是晚清来华的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发现的:“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整个世界就像死掉了似的。人们在各种地方展开他们的睡眠,包括街边的屋檐下、树荫下的空地上,甚至头下脚上地挂在大车边上……”(《中国人的素质》)明恩溥来自一个不睡午觉的国度,倒也没觉得睡午觉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后来鲁迅从事激烈的国民性批判,也默契地放过了午觉,与素称温厚的胡适之相反。
孔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他不曾想到说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所以他自己不爱睡午觉,就讨厌学生睡午觉,还上升到人品的高度。喜欢睡觉的人从来不会逼着不喜欢睡觉的人睡觉,不喜欢睡觉的人却总爱谴责喜欢睡觉的人,这是我痛恨他们的原因。没有人有权干涉别人自由选择的生活方式,不管他/她不婚、不育、同性恋,还是喜欢睡懒觉。
五四运动时期,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成立了学生自治会,马上有人向自治会提出请求,希望开除同宿舍的同学,理由是“他每天总是午睡到三点”!喂,他睡到三点,关侬啥事体?然而不管,就是要开除。——如前所述,不喜欢午睡的中国人不多,可是他们很容易自以为真理的化身。三千年前,老师不让你午睡,三千年后,同学不让你午睡,又一百年过去,老师与同学一起用梦想喊你起床。进步这个词,真不是能够随便说的。
关于作者
杨早,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知名文化学者,作品有《野史记》等,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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