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岛刚:我认识的后藤只是一名记者,不是营救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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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被“伊斯兰国”绑架并杀害的日本自由记者后藤健二之死,我几次都想写下文章纪念,但总是找不到头绪。我担心自己感情上的强烈反应会影响到评论的客观性。每次提笔,我都无法明确自己的立场,总是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丝毫没有进展。
我和后藤曾经在阿富汗相识。2001-2002年,我在阿富汗对美国的反恐战争进行报道。当时,后藤刚刚转行成自由记者,正好也在阿富汗采访。我们见过几面,但并没有深入交流。我只记得他的个子很高,后来就逐渐淡忘了。
再次和后藤产生交集,是在去年夏天。当时,汤川遥菜刚被“伊斯兰国”抓获,身为他好友的后藤参加了一期电视节目,讲述了汤川前往“伊斯兰国”的经过。负责报道这一事件的我和后藤取得了联系。由于他很忙,我们没有见面,只能通过邮件与电话联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回想起来互相在阿富汗见面时的情景。于是,同伴意识逐渐被唤醒,我们开始保持邮件联络。
后藤说,自己曾经救过汤川一次。当时,叙利亚反政府势力自由叙利亚军逮捕了首次前往该国的汤川,后藤恰好被安排为不懂英语的汤川翻译。他通过与自由叙利亚军进行交涉,使得汤川最终获释。
自那以后,后藤和汤川不断加深交流。汤川打算川办一家民营军事公司,后藤便传授给他许多在危险地区活动的技巧。后来,两人先后被“伊斯兰国”绑架,最终惨遭处刑。
(图为2014年5月14日,后藤健二在日本驹泽大学分享他的战地经验。)
本次事件发生后,日本社会出现了“自己责任论”的论调。这种主张起源于2004年,当时有3名日本NGO(非政府组织,下同)活动者被伊斯兰组织抓获。外务省官员对此表示:“希望大家能够想一想‘自己责任’的意思。”
那时,我正好负责报道外务省的新闻。这种“自己责任论”虽然在日本社会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支持,但批判者认为,以保护本国国民为己任的外务省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属不当。后来,虽然外务省不再使用这种说法,但每逢日本人在危险地区陷入困境,它就会像亡灵一般复活。
日本人在国外遭到绑架或被杀害时,整个国家都会不得不被卷进来,事件的影响会大到令死者本人无法完全承担。即使当事者本人多加小心,买好保险,做好相关准备,一旦发生特殊情况,还是要依靠政府与大使馆。政府的存在意义也正在于此,这是我的基本观点。从这一点上来看,“自己责任论”并不大可能成立。
然而,后藤本次前往“伊斯兰国”的目的是营救汤川,而非进行报道。人们在谈论本次事件时,都忽视了这一点。回顾后藤作为媒体人所取得的功绩,在惋惜这样一个高尚的人逝去的同时,我们一定要把这一点严格区分开来:他并不是去那里采访的,而是去救人的。
不过,后藤既不是特种部队的士兵,也不精通于人质谈判,就连阿拉伯语也不会说。此外,他和“伊斯兰国”的领导人也没有特殊的关系。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相信自己能够成功救出汤川呢?这令我十分不解。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有人引诱他说:“你要是觉得自己能救出汤川,不如来叙利亚试一试。”实际上,在后藤被绑架之后,曾联系自己在叙利亚的朋友说:“我被骗了。”
无论如何,后藤终究只是一名记者,虽然他在报道方面非常专业,但他并不是营救专家。本次他前往“伊斯兰国”救人,已经跨越了身为记者不可触碰的“红线”。虽然这么说会有些苛刻,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
自民党副总裁高村正彦批判后藤的做法过于“蛮勇”,引发了人们的热议。不知高村所说的“蛮勇”具体是指哪一点。一般来说,作为一名记者,有时确实需要“蛮勇”的精神。如果事事都过于小心,那么工作就无法取得成果。若他在批判后藤作为记者的“蛮勇”,对高村的说法,我并不认可。但如果他是在批判后藤本次为了救人前往“伊斯兰国”的行为“蛮勇”的话,一定程度是可以理解的。
身为本文作者的我曾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等危险地区进行过5年多的报道。后藤在危险地区活动的时间要比我长得多,经验也远远比我丰富。他应该十分清楚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的知识与技巧。但对于人质谈判,他绝对是一窍不通。
再来看一看后藤本次试图营救的汤川。由于他随身携带了一把手枪,所以“伊斯兰国”并不相信他是一名记者,而以间谍的嫌疑逮捕了他。在阿拉伯,异教徒若是犯下间谍罪,就会被处死,这是一个相当严重的罪名。要想营救他,需要具备相当高的谈判能力,还要依赖与对方的特殊关系。而从后藤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并没有做好如此完善的准备。
曾在叙利亚进行过采访、并与后藤交流过的记者安田纯平指出:
后藤虽然处事慎重,但与其他记者的联系并不多。有些记者和“伊斯兰国”建立了特殊关系,但后藤并没有求助于他们。一般来说,人们都会先从这些记者那学习采访的经验,之后再前往该地。在进入“伊斯兰国”之前,先在土耳其等周边国家逗留,等待对方的许可——这可以说是采访活动的常识。但是,后藤很可能并没有掌握充分的信息,也没有按照一般的采访流程采取行动。
在危险地区进行的报道分为两种,一种是战争报道,一种是战地报道。战争报道指的是宏观意义上对战争的报道,即记者前往战争(或内乱)发生的整个地区,报道战争所带来的影响与危害。而战地报道则是在战斗发生的地点进行采访,危险度要高的多。战地上实行的是战时国际法,平时的国际法并不适用。简单来说,就是一旦出现危险状况,即使被杀也无处说理。
因此,记者在战场进行报道时要格外小心,必须在交战双方中的一方的保护下进行采访。对于不得拥有武装的记者来说,这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随军记者就是典型的例子。只有在被保护好的情况下,才能对战地进行报道。
今天的“伊斯兰国”虽然自称是一个国家,但行政机构并不完备,审判制度也不存在,实质上就是不同的武装势力分据各地,为所欲为。如此看来,“伊斯兰国”支配下的地区完全可以看作是战地。进入这一地带,已经不再属于战争报道的范畴,其危险程度相当于战地报道。但是,在没有任何后盾支援的情况下,后藤只身一人进入了那里。我认为,后藤为此付出死亡代价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后藤曾多次成功地在危险地区进行报道,其功绩值得我们深刻纪念。在我眼光里,他是个善良、优秀的记者,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同行。
然而,如何去探讨并验证他前往“伊斯兰国”的行为是否专业,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作为一名同行,我们在悲痛之中仍要保持冷静,希望人们能够通过后藤之死就“自己责任论”与“蛮勇”等问题进行讨论。我相信,后藤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够理解这一点。
(本文原标题为《何谓蛮勇,谁之责任?——从后藤之死所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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