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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云飞:问题引领阅读——寒假给孩子们荐书

2015-02-18 冉云飞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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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人类固然离不开记忆,也需要利用记忆,但人类更需要利用自己的思辩能力、逻辑才能,以及良好的想像力,才能更好地梳理、参与对复杂的世界管理与认知。


由于持续关注教育有年,并且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有意为民间教育改善与自救,做点切实且基础的事情——如课程设计、教材研发、教育父母、培训教师、学生拓展、读物推荐等方面的工作,因此不时有家长、学生乃至老师,利用诸种传播工具,要求推荐假期读物。本来假期的首要功能,就是愉悦身心,解除孩子学习的疲乏;或者父母与孩子外出旅游,享受不多的陪伴孩子的时光。但不少家长的焦虑与不安,在春节依旧强旺难消,似乎不知如何陪伴孩子并同他们玩耍,甚至有的觉得玩耍是浪费时间,玩物丧志。我深知一时半会儿,无法改易家长们早有的成见,只好推荐一点自以为有意思的读物。


但问题在于,我不想做拾人牙慧的事情,自然不想重复那些大家都知道的推荐书目——有些推荐互相抄袭,甚至推荐者似乎并没有读过,以至于心灵鸡汤满天飞。一看是低幼年龄段,推荐者就来几十册绘本大杂烩,好像要把并不漫长的寒假填满似的。其实在我看来你如果能与孩子在一起把瑞典作家波·R.汉伯格的《我的爸爸叫焦尼》领会透的话,胜过不少鱼龙混杂的鸡汤式绘本,就更知道陪伴孩子无论是看绘本与游乐,聆听他那稚拙可爱的话语,舍得在他身上花时间是多么重要。而高中生乃至大学生,我则倾向于他们有理智的头脑,审辩式思维,如果能在假期读完安东尼·韦斯顿的《论证是一门学问》、伯纳·派顿的《身边的逻辑学》二书的话,基本上就逐渐不会变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更不会成为被意识形态试药的小白鼠。

在低幼与高中以上的学生之间,有为数不少的孩子似乎被我的推荐给“剔除”了,其实这正是我推荐下面一套书里几本书的理由。前年我曾买了两辑二十本“给我的孩子讲述系列”(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是一批在法国有影响的文化人为孩子们写的书,讲述宇宙、数学、文化、欧洲、史前史、气候变化、中世纪、法国大革命等,我都不觉得稀奇。但其中有与孩子谈婚姻、死亡、爱情、奥斯维辛集中营等,对中国语境下的父母与孩子来说,就算是有一点新意。因为对中国的父母来说,如果要与孩子谈这些事领域,常常会让他们不知所措。不少中国父母怕孩子早恋到了要崩溃的地步,至于谈文革、反右这样的惨痛历史,于他们(包括一些知识人)来讲是多此一举。大约他们不知道这样的历史如何来讲,因为他们的知识与逻辑能力可能不足以驾驭这样事关自己权利的命题。更可悲的是,有些家长糊涂地认为,类似文革、反右的悲剧不会重演,不让孩子们了解这些我们命运切身相关的历史,没有什么大不了。至于死亡,也是许多中国父母的忌讳,因为这很不好谈,且因自己没有信仰可言,心怕一谈就给孩子留下“怕死”的恐吓与后遗症。


这套丛书现在名之曰“爱智书系”,天头标有“‘愚蠢哲学家’给孩子编写的哲学启蒙书”,从2010年起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共有八本。除周国平两本外,其他作者分别为赵汀阳、朱正琳、李公明、何光沪、舒可文、李可各一本,平均每本约五万字。2013年这一版似乎少了李河的《文化是一个故事》,于是我的“考证癖”便开始发作,马上到孔夫子旧书网搜购了这本书,帮我弄懂了这套书更早的来源:那就是1997年7月由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名之曰“画说哲学”书系——几十页至百来页的薄书胶订得如此烂,触手即散架。若拿给孩子们阅读,只有即刻“魂飞天外”,做书的人心中若想到自己或亲朋好友也有孩子,就该存了份戒之惧之的心与认真劲——8个月后就有了第二次印刷,印量为2万册。“画说哲学”的画是由画家黄穗中、哲学研究者赵汀阳所绘,后续诸版均自动承袭此点。从这个意思上讲,“画说哲学”之名比看上去自谦的“‘愚蠢哲学家’给孩子编写的哲学启蒙书”,乃至“爱智书系”,更为诚实无欺。


我并不是要全盘推荐这套“爱智书系”,因为在我看来这套书的作者,在写作领域及内容上有不少重复。上个世纪80年代研究尼采有一定声名,后因写心灵鸡汤式随笔而暴得大名的周国平,在这套丛书里破了常例有两本:《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精神的故乡》。前者谈哲学虽有一定的见解,但丛书里朱正琳的《哲学就是爱智慧》可以代替它,而《精神的故乡》一书不少唱道德高调的段落,简直类同喊口号,你只要看其中的第16节“第一重要的是做人”,就会发觉我言不虚。事实上道德哲学,若是换了是何怀宏或万俊人来写,肯定会大大减少其间被道德热情冲昏了头脑,甚至丧失了逻辑判断的言论。而舒可文的《美是幸福的时刻》谈艺术哲学,虽然不乏真诚,但却平淡无新意,若是朱青生来写,我认为会出彩。李河的《文化是一个故事》利用符号学、人类学等学科来介绍文化之所以何为故事,有一定的启发,但总体来说,写得深度不足而兼有些零散。


最值得介绍的是赵汀阳的《思维迷宫》、李公明的《历史的灵魂》、何光沪的《信仰之问》,这三本书我认为对小孩——丛书的编者认为适合11至15岁的孩子读,我不知他们对这个年龄段的算计是用什么方法得出的——与成人来说都应该有启迪。以前读过赵汀阳初版的《论可能生活》,就觉得他谈哲学问题,逻辑清晰,用词简洁,文章不乏美感,此次读这本薄薄的《思维迷宫》重复了这样的感受。中国不少教材里学的“辩证法”往往是个大忽悠,令许多人深感困惑,却又无从反驳。赵汀阳却用简短的篇幅讲清楚了古希腊的辩证法,是如何被黑格尔“弄坏”,而我们又是如何简化黑格尔这“坏”的辩证法,以至于我们今天的生活中遍布这样的套套逻辑。


简言之,黑格尔辩证法最严重的问题,是认为辩证法既是思维规律又是事实的规律,他举例说“黑格尔是人”与“黑格不是人”两个反对命题不能同时为真,但现实的贫富与好坏,却不能只承认一种,而是要两种都承认。“矛盾律就仅仅是思想所需要的逻辑条件,真实世界的万物并不构成矛盾,最多存在着差异与冲突。矛盾的东西不能同时为真,而冲突的东西却可以同时为真”(页38)。逻辑命题里的矛盾与现实里的冲突(好坏,贫富等)是两类根本不同性质的事,若把这两种东西绞在一起,“不是搞乱了思想就是搞乱了现实”(页27)。我们的教育很不屑的诡辩,在赵汀阳看来这只不过是用正确的逻辑说错误的话之技艺,意谓着“事实上错,逻辑上对”。比较恰切的表达便是:“思想的情况和事实的情况是不同的,思想中的真理和事实上的真理是不同的真理。这两种真理各有各的用处,思想上正确的未必事实上正确,事实上正确也未必在思想上正确”(页31)。这种看上去是常识的道理,有多少人又是真了解的呢?


谈到人类为何有历史,除了人类会创造文字、能思考外,是因为人天生就有历史感。因此李公明在《历史的灵魂》一书里说:“从人天生是一种懂得记忆的生物,可以说明人同时也就是历时性的生物,因为记忆的东西就是已经成为历史的东西,依赖记忆也就说明人在客观上是无法割断历史的。”(页14)至于历史学家就更是有自觉的历史意识,研究历史真相、复杂原因、漫长过程乃至探索规律的人。李公明在书中有极强的问题意识与现实感,问题藏在因与果、偶然与必然、人能否自由地创造历史、史料真伪、历史如何书写死亡等章节的叙述中,而现实感则是通过《在你身边进行的世界历史》等章节来变相体现出来,因为直接说中国的现实,也许这本书就无法出版。如他写苏联极权主义历史博物馆与莫斯科耸立的苏联受迫害死难者纪念碑,你就觉得作者在文字背后提醒你注意不忘我们的现实。当然前提是你对中国的现实苦难,有相应的认知,否则你就会觉得苦难是遥远的且是别人的事,甚至与自己无关。不过遗憾也是有的,李公明没有拿一节来谈历史哲学,不然的话,我们就会看到他对康德、黑格尔、科林武德、克罗齐、沃尔什、海登·怀特、贝克尔等人关于历史的哲学看法。


宗教学者何光沪这么多年参与了不少基督教书籍的翻译与研究工作,这本《信仰之问》凝聚了他对信仰与宗教的一些有意思的思考。他在书中引述了几乎所有关于上帝的“证明”,有坎特伯雷大主教安瑟伦、科学家兼哲学家笛卡尔的“本体论证明”,但这样的论证受到天主教教士高尼罗和哲学家康德的反驳;而神学家兼哲学家托马斯·阿奎拉则用“五项论证”(five ways)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当然也有一些人指陈其不是。上帝是否可证,一直是争讼不休的话题,但最重要的是不回避。但我觉得何光沪所引哲学家麦克因泰尔的一段话,却可以给证明上帝存在与否的事做一个清醒的注脚:“如果我们能够造成逻辑上有力的论证,就会造成那么一种不容人选择的确定性:凡有证明之处,便无选择。对于欧几里得的结论,我们不是自己选择去接受的,我们只是看到他的证明之严密才去接受的。假如上帝之存在竟能够证明,我们就会被剥夺自由选择去爱上帝的可能性,正好像假如每一点怀疑或不信的表示都引起了天上雷霆的回答,这种可能性就会丧失一样。”(页93)


上面这段话,蕴含着如下的意思:既然信仰必是自由意志下的产物(有可信可不信的选择自由),那么证明其有就会使人彻底丧失人作为人的自由意志,意谓着丧失了人之为人的根本。何光沪是否解决了人们关于信仰的疑惑,我认为反而是次要的了。重要的是,我们通过读他这本书,让我们知道信仰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非常重要地影响我们的观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诚如他一句对科学与宗教的分别之论,“科学关心的是世界怎样存在,宗教关心的是世界竟然存在”(页70),令人难忘。但即便如此,我们肯定也还有许多疑问不能释怀,这就是这套书的封面上写着“哲学来自对世界止不住的惊奇”一语的真正因由。学会怀疑、提问、论证、反驳,培养审辩式思维,是我们对哲学的最高敬意,也是爱智慧的具体表现。

正当我准备结束这篇推荐文章之时,读到了澎湃新闻对史学家张广达的专访《中国历史的实态与表述》一文。其中一段特别谈到了真正的哲学学习,对改善我们的认知能力,摒弃那种注重记诵之学的古老传统,有很大的启发。在一个知识折旧率越来越加速的时代,学会思考,习得审辩式思维,对我们的生活与治学,有莫大的教益。这段话是张广达在谈到欧洲汉学泰斗沙畹的治学方法与所涉学术领域时说的,选录如下,以飨众位:


“沙畹充分肯定中国文学或文献在维护中国大一统局面中的作用,但也指出,中国文学和文献构成一种传统,使得中国人在培育后代上过于强调背诵。过犹不及,过分强调博闻强记,必然忽视独立的理性思维。人们应付的现实在改变,但人们的思维定势则是墨守圣贤、君主和祖宗的教训,遇到问题总是求诸‘经典’,而不是自己动脑筋、想办法。就这一点来说,我们必须注意沙畹早年的哲学训练,我们今天把哲学当成一门专门的学科,但事实上,哲学和数学一样,是所有学科的基础,意在培养一个人基本的逻辑思维,而不仅仅是普及知识。”


人类固然离不开记忆,也需要利用记忆,但人类更需要利用自己的思辩能力、逻辑才能,以及良好的想像力,才能更好地梳理、参与对复杂的世界管理与认知。那种以为只须记住与学会过往经验,便可以应对越来越繁复的、多变的世界的想法,如死记硬背之所谓读经,除体现主事者的谵妄与敛财外,不会有什么好的未来。


2015年2月16至17日新春于成都


(作者注:赵汀阳《思维迷宫》、李公明《历史的灵魂》、何光沪《信仰之问》,是“爱智书系”七本里的三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作者:冉云飞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任职于《四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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