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成功至上时代,人能坏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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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裂鼓手》是本届奥斯卡热门之一,获得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配、最佳剪辑等五项提名。下载来看,当看到片中光头魔鬼导师弗莱彻不停地扇作为鼓手学生的男主角安德鲁耳光,逼问他敲的节奏究竟是拖了还是急了稍许时,我油然想起今年春晚里几位民间高手飙高音的节目。
我的眼前,安德鲁为了敲得更快鼓槌磨破虎口流在鼓面上的血,跟民间高手们尖叫时额头迸出的青筋交相辉映。他们对音乐技巧乃至物理层面的极端追求已使之站在了音乐的对立面。
音乐本出于并归于人心,而在上面两个例子中,他们将音乐等同于田径与杂技,将之改换为对人类生理极限的挑战。其所谓音乐就此离人而去——这层意义上,如若实在想听到这些极端声音的话,你也应该在人之外去想办法。譬如高音,你可以拿一把铁勺去抠玻璃;而精准的节奏复杂编制,你则可以交给业已进步、简化到家用的电声软件去完成。
弗莱彻对安德鲁说,在今天之所以人们都说爵士乐已死,是因为像当年的查理·帕克那样昨晚因吹错音被导师用铙钹砸破了头,哭着睡去,第二天起来第一件事仍是练习演奏的音乐家已经再也找不到了。他认为这个时代最毁人的评判是“干得不错”,人们用它敷衍自己或相互敷衍,由此新的查理·帕克永远不会诞生。他的意思是,一个乐手应该像他虐待、要求学生一样虐待、要求自己,才有可能成为绝不会错一个音的新查理·帕克。
(图注:巨星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爵士史上最伟大的中音萨克斯风手)
用绝不会错一个音来定义查理·帕克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爵士乐的侮辱,弗莱彻用这番言之凿凿的肆意侮辱令他幻想其复活的爵士乐死上加死。他对乐队成员间严格按照乐谱精准配合的训练,正是在上世纪40年代,查理·帕克领衔的比波普革命要去推翻的东西。那时,包括查理·帕克在内的一群黑人乐手正是通过对个人独奏和即兴的突出,来反对之前大乐队时期谄媚白人的,以娱乐和伴舞为主的呆板演奏,借此,比波普音乐家们一方面明确了反种族歧视的立场,一方面强调出爵士乐的艺术性可能。
查理·帕克确实有过一段通过苦练令其演奏焕然一新的经历,但他与弗莱彻以及安德鲁虽对演奏技巧同样看重,却目的截然不同。后者为了技巧而技巧,起于技巧,并止于技巧,就像一位举重运动员,为了举起更重的杠铃而去举起更重的杠铃,却不会想去借此表达什么诗意或态度。这一点《爆裂鼓手》在选曲上似乎也考虑到了,爵士乐多情、空灵、自由的特质被抽取掉,尤其是作为主题曲的《猛抽》,它听起来死硬、干巴、无情,并战战兢兢,像一堆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兀自转动,却谁也不知道这台机器旨在制造或达成什么。
查理·帕克却在通过技巧来表达心意。一位乐手提高技巧并不是为了毫无差池地将乐谱演奏出来,正如作曲者写乐谱不是为了令它可以被毫无差池地演奏出来。他们都是为了表达心意。恣意奔窜到乐谱之外的即兴演奏是爵士乐最重要的流派特征,由此,《爆裂鼓手》将爵士乐而不是古典音乐或摇滚乐选为音乐载体,显得更为讽刺。
查理·帕克、约翰·柯川、艾尔伯特·埃勒……爵士乐史上这些最伟大的即兴演奏家全部技艺超群,从他们那些无调乃至陷入癫狂状态的演奏中,你哪怕没有爵士乐聆听经验,甚至一点也不喜欢听,却也可以淋漓地体味到其澎湃的感情。他们听似乱来的表现力正基于其高明的技巧。即兴难以言喻的感染力,其道理跟中国高手无招、大音希声一样,当技巧达到巅峰时,反而要将其自身抛弃掉。
我并非反对技术,仅是阐明技术不过是过程,是手段,是条件,而不是目的。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目的不必通过技术即可更方便、彻底地完成,那你完全可以像三和弦的朋克那样,佯装成一个反技术主义者。如果完成一件事十分困难、漫长,人们或会在途中忘记目的,而痴迷于过程本身——譬如那些迷狂于减肥或丰胸而把自己变成怪物的女人,她们已忘了最初是为什么才这么干的。技术主义即为进步主义。弗莱彻、安德鲁对演奏技巧的态度,正是深陷全球资本主义的绝大多数当代人对进步的的态度——为了进步而进步,在进步造成的雾霾中拼命进步,即便业已丧失掉进步会令人类在任何层面上变得更好的信念,仍像被上了发条般停不下来。
这个角度来说,《爆裂鼓手》不仅是一部反音乐的音乐电影,一部反励志的励志电影,还是一部反西方主流价值的主流电影。
《爆裂鼓手》激进地呈现出,在逼迫个人奋斗、竞争和成功的主流价值下,人可以坏到什么地步。一老一少,弗莱彻以及安德鲁就是两个纳粹,并皆为极端个人主义者。片中有这么一段,弗莱彻说他听出乐队里有一个乐手跑调,但没有人承认,最终他把一个并没有跑调的长号手逐出乐团,因为那位被冤枉的长号手在他的怒骂中承认自己跑调了,弗莱彻说,“这比真正的跑调更不可原谅。”
在此,他一直在炫耀的,其实是他独一无二的专业耳朵,那双只有它们才能听出错来的耳朵将他送到独裁者的宝座上,接下来,他可以随时说任何人的演奏是错的,因为即便他不这样认为,你也没有任何证据去反驳。这种情况极易导致——他仅是为了强调其独裁地位而指出你是错的,甚至仅是为了获得折磨你的乐趣而这么做。一切你插不上话,摸不到头尾,却将你牢牢握在手心的势力都是按这一套来玩弄你的 ,如全球化、婚姻制度或春晚。
人从折磨其他人那里获得乐趣的恶习,或许可以解释高音为什么得到古今中外人们的普遍喜爱。受刑的人就经常发出高音;你把一只猫扔到一个人脸上,他八成也会发出。前几年维斯塔走红时,便传出过KTV里有人唱他的歌时唱得背过气去的新闻,这几天不知是否是受到春晚飙高音节目的鼓舞,据《潇湘晨报》报道,湖南长沙一位45岁的李先生在与老朋友聚会时,因为K歌飙高音太猛导致肺大疱破裂并引发气胸,幸好经开胸手术后保住了性命。可见飙高音确实折磨人,或者说,发出高音确实是一位正在遭受折磨的人容易产生的生理现象。这一生理现象继而竟导致了一种普遍的审美。
沉下心来想,与其说飙高音是一种反音乐,不如说在这个时代音乐就该是这个样子;而《爆裂鼓手》所描述的,从演奏到教育,从生产到审美,在所有层面完全控制了当今音乐的弗莱彻和安德鲁们,这些反音乐纳粹所制造的纳粹反音乐,或也惟妙惟肖地呈出了这个时代音乐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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