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静:《平凡的世界》,小镇青年也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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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张楚最近写了一篇文章《野草在唱歌——县城里的写作者》,是对居于县城的几位内心敏感不甘于现状的写作者的生活掠影。一种喑哑的黯淡几乎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县城让我们能够迅速定位并想象他们的生活和面目,并让有同样经历的人们心有戚戚。
县城作为写作者的前缀,全中国2856个县城或者县级城市不再是一个地理、行政概念,这个半数中国人居住之地,几乎成了一种无光无影生活的隐喻。
张楚写的是20世纪末至今的县城生活一个侧影,“1999年的倴城像个哀伤简约的符号——它是所有北方县城的缩影”,这样的县城大量出现在近年的小说和电影中(电视剧鲜少涉及),而它从来就不仅仅是它自己,这也是我们文学艺术的一种亲切的矫情。
这个县城“从1984年我们搬到这里,多年内它没有显著变化:弯曲狭窄的主街每到下班时就堵车,而主街两旁是低矮破旧的门市:开理发馆的温州人、开川菜馆的成都人、卖板鸭的南京人、开性病门诊的广州人、售熟食的东北人……这些操着不同口音的外地人将门脸敞开,让平铺直叙的阳光打进,在他们或清爽或油腻的脸上投下或明亮或黯淡的影。在年复一年的买卖中,他们的腰佝偻了,皮肤泛着哀伤的牙黄色,指甲缝沾染着小城独有的气味:纸糨糊味、钢厂的粉尘味、从遥远海边传来的水底动物的腥味”。
世界几乎是静止而腐烂的,这篇文章的结尾,张楚写到一块荒地,以前那里是居民区,因为涉及拆迁,居民全部搬走,但是房子还没有拆干净。一栋栋的房子像被野蜂抛弃的蜂巢,在夜里散发着孤寡的气味。
在众多的青年作家笔下,对县城的书写都带着一种被抛弃的蜂巢的孤寡气味,也像各种电影中精心掩盖假装偶遇的一个个杀马特充盈的县城,或者是头撞南墙死不回头的县城堂吉诃德们,不甘心封闭世界要冲到外面世界去,不过基本上都是悲剧结尾。
1984年对于张楚来说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个人时间,却无意中接通了另外一个作家的县城时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部描写1975年到1985年北方乡村生活变迁的作品,作家的写作时间是1982年到1988年。许多读者可能都已经忘记,《平凡的世界》这样一部印象中以写乡村生活而闻名的小说,居然是以叙述者温情细致地扫描县城的街头开始的: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因此,县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街巷背阴的地方。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空荡荡的街道上,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
叙述者显然对这样的县城是不满意的,它是生气和可爱之所在,于是镜头转到了县城中学喧闹的放学场景,那些活跃、进取、青春躁动的少年都是县城最好的注脚。
除此之外,乡村少年孙少平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就一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他用全部的身心感受和抚摸这个梦想之地:大街小巷,城里城外,角角落落他都去过。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身穿破衣服在公众场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在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逛荡,他在这其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一格的。
在路遥的另一部影响较大的作品《人生》中,被清退出教师队伍的高加林做了农民,再次来到县城,县城也是以全貌的形式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一片平房和楼房交织的建筑物,高低错落,从半山坡一直延伸到河岸上:
亲爱的县城还像往日一样,灰蓬蓬地显出了它那诱人的魅力。他没有走过更大的城市,县城在他的眼里就是大城市,就是别一番天地。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从初中到高中,他都是在这里度过。他对自己和社会的深入认识,对未来生活的无数梦想,都是在这里开始的。学校、街道、电影院、商店、浴池、体育场……生活是多么的丰富多彩!
在这些热爱和向往县城生活的青年们看来,县城是等同于城市的。从乡村到城市是当代中国一个最简单的流动程式,户口和工作是横亘在两大空间的一座城池,遥遥相望。城乡交叉地带的县城,因而产生了一种近便的“县城”美学和朦胧照。
(《平凡的世界》电视剧照)
在路遥的笔下,县城跟自由自在、丰富多彩、新奇、诱人的魅力、梦想等词汇放在一起更加具有鲜润的光泽,连煤炭的气味都别具一格。而实际上这个县城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小说中也有一段描述:
由于农村政策的变化,个体经济有了大发展,赶集上会、买卖生意,已经重新成了庄稼人生活的重要内容。年轻人骑着用彩色塑料缠绕得花花绿绿的自行车,一群一伙地奔驰而过。他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见人”衣裳,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光光溜溜,兴高采烈地去县城露面:去逛商店,去看戏,去买时兴货,去交朋友,去和对象见面……
更多的庄稼人大都是肩挑手提:担柴的,挑菜的,吆猪的,牵羊的,提蛋的,抱鸡的,拉驴的,推车的;秤匠、鞋匠、铁匠、木匠、石匠、篾匠、毡匠、箍锅匠、泥瓦匠、游医、巫婆、赌棍、小偷、吹鼓手、牲口贩子等等,都纷纷向县城涌去。
跟张楚描述的县城其实并无本质区别,还是集贸市场打底的生活,只不过前者是静的,后者是一种活跃起来的经济生活,汪着萌动和希望的生活。几十年过去了,城市化进程如火如荼,写作者们也都进了城市,而进城的故事也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变体,唯一相同的是,县城失去了悸动的光泽,也很难再成为进城故事的发生地。
县城在名义上属于“城市中国”的一部分,但它与城市有着一定的差距,是乡村中国和城市中国的之间的交叉地带,有自己的伦理和变迁。文学意义上的城乡结合部被广泛关注就是从《平凡的世界》开始的,而现在它又有了新的时代气味。韩寒曾经揶揄郭敬明,说他的《小时代》是写给城乡结合部的孩子看的,向他们展示大上海的繁华和奢侈,把上海梦带到各个城乡结合部。
严格说起来,大众文学、青春文学最大的阅读群落都在城乡结合部,这里承载了最多的期望超越平凡、走向“现代”的梦想,而偶像崇拜、炫耀式的物质森林、感伤的文学笔调暗合了迷茫、寻找所渴求的心理慰藉。
据统计《平凡的世界》是许多小城镇70后、80后青年的成长必读小说,是他们的青春和记忆。路遥是一个无冕之王式的作家,文学史上很少谈论他,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和自传性写作倾向在波谲云诡的1980年代似乎太老套了,但他却以一种亲近的方式赢得了无数的青年读者。即使这样我们也很难说出要重读路遥的话,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文学经典意义上的作家。
影响巨大的《平凡的世界》改编成电视剧是令人期待的一桩事情,到底是回望和缅怀我们已经快要轻易地命名为黄金时代的1980年代,还是重复那个讲述了几十年的进城青年的故事,还是大肆渲染那些淳朴而无奈的爱情故事?其实这些跟其他类似的故事都没什么太大差别,但他跟田晓霞说的话还值得再听一遍,因为这种话已经消逝很久了:
我不是为了扬名天下或挖金子发财。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和身上攒着一种劲,希望自己扛着很重的东西,为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不断头地走啊走……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回到家里,当然也为少吃没穿熬煎。但我想,就是有吃有穿了,我还会熬煎的。说实话,几年前,我没这么些怪想法。但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情绪对不对?
李宗盛与李剑青合写的《匆匆》里唱的也是县城的青春:
那些褪色的青春梦,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你肯定懂
青春期,熬夜,冲锋,上小县城的高中,已光荣
路的尽头的少年宫,兀自沉默在风中,无言相送
那一年一首远方的歌,说什么往事如风
他往事如风,我失色青春的惶恐……
如果让我们感受不到孙少平希望自己扛着很重的东西,为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不断头地走啊走的那种心声,《平凡的世界》就只是那一年一首远方的歌,只不过换了个舞台还在继续唱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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