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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玮:袁阔成说三国,一张好嘴胜过数亿巨资

2015-03-03 张佳玮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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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先生的短打书底子,明明可以靠花样把式就能混,他偏要拼积淀和学问。


袁阔成先生殁了,86岁。

我们这等听袁先生《三国演义》长大的人,平常说袁先生,理当他叉手施礼:“啊袁公在上,谢过末将大不敬之罪。”赶上如今先生仙去了,应该先下四拜。当然,袁先生这种评书大宗师,咱们给他来个三跪九叩,也好。

说袁先生,必然逃不过他那部《三国演义》。当然,袁先生的《封神演义》、《水泊梁山》都极好,但《三国演义》,不是一个好法。夸张点说,论成就,袁阔成先生、刘兰芳阿姨、田连元先生、单田芳先生,那是天地四维,各有所长。然而袁阔成先生《三国演义》单本儿365回,很难见着哪一本能压倒的。说是近现代评书史上杠把子的存在,怕也不为过了。

已故的姜存瑞先生说过,解放前,天津的评书艺人遍地都是,说三国的,一百人里不过一二。为什么?所谓皮子硬、瓤子杂。说白了:人物超过四百个,跨度长,战役多,情节复杂,还有无数诗词歌赋、书信文章、历史典故、成语名句。寻常人拿不起来。所以那会儿说三国,是很考校水平的事。比如一位先生,说短打书热闹,展昭怎么打的白玉堂,可以花里胡哨;好,坐下来请他说一回三国,就见真功夫。但凡是语言粗俗、口飘架浮之类毛病,几句就听出来了。

三国太大了,所以解放前的京津,三国有各家不同说法。张慰臣先生说文三国,就是坐着说,百花和文言对照,武扣子于是文说法。吴志子先生说武三国:姿势做派,挥拳舞臂,把三国当武侠小说讲。张岚溪先生是用京剧唱腔说书,书戏合一。西子云先生最奇怪:他是按照《三国演义》一百二十回,照着背,一字不错!

所以一个人扛整部三国,太不容易。我们这一代人了解三国,其实也是连环画、电视剧、电影、游戏、《三国杀》的媒介居多。真肯沉下心来看书的少,真能把三国前因后果虚实真伪扯明白的,也真是百人中不过一二罢了。


(连环画《三国演义》之桃园结义,图片源自网络)

说回袁阔成先生。

袁先生是短打书出身,《水浒》说得极好,人物开脸带赞,神韵活现。按这路数,很容易将《三国演义》说得火炽热闹。然而我们如今听到的《三国演义》,却是全然不同风骨。按袁三国的第一大好处,就是合着《三国演义》的原著。

这话听着寻常,其实很难。因为许多说书的老先生,并没真正读过书,只是口口相传;而且为了书显得热闹,爱把书情节改出来。老一代人评书,本来就有套子,比如袍带书吧,必然有突围求救兵、校场选状元、山寨招亲、破敌大阵、诈死埋名、乱箭射死英雄等剧情。给人物开脸也都是一套词。来回说,管饱,说到哪儿是哪儿。说句大不敬的,比如我们江苏的张国良先生,一部《三国》极好,热闹华丽,给赵云编出了蛇探七盘枪这类招式,很好听,但其他什么长沙车轮战黄忠、汉中十将围曹彰,就编得离谱了。袁阔成先生的三国,就没这些毛病:没有妖狐神怪,骨头是《三国演义》原著的身架。

说三国而能像三国,就很难得。因为许多先生说着三国,却能透出《三侠剑》、《明英烈》的味道,那就怪啦。

哪位说了:袁阔成先生这样按原著说三国,不显得刻板吗?不。细节丰富着呢。

袁阔成先生短打书的根底,这是细处的功夫,他太懂得怎么把每个小故事小人物说得有趣了。他说三国,大情节不离原著左右,但他能评,能插叙,能描绘细节。比如,他时不时拿刘备擅长哭开个玩笑,“我最擅长哭啦”;比如,他说荆州小兵看见鲁肃来回讨荆州烦了,见着东吴吕范来给刘备说亲,也觉得“哟,换了一位来讨荆州啊?”甚至后来庞统自东吴来投奔刘备,刘备也条件反射,“这人难道又来讨荆州?”让人笑掉大牙。

类似的原著基础上,踵事增华,将平铺直叙的小小段落,婉转出小剧来,将《三国演义》这么大的骨架上,添了筋肉,因形施彩。妙在这些新添描述,完全不违背原著,都是打原著散出来的。这不光是会说书,还得有学问,够严谨,几个条件,缺一不可。

然后,贴合原著骨架、细节骨肉丰满之后,是尺度细节的拿捏了。

许多别家评书说三国,很容易失之夸张,脸谱化到底,比较市井气。比如骂曹操,就把曹操说得一文不值。袁先生的三国,原文为主,叙评颇多,褒贬得宜。曹操该狼狈还狼狈,但袁先生“曹操是汉末一位了不起的军事家”这句赞美,一直放着。他说周瑜的性格,该狭隘还狭隘,但“好一位美周郎”的赞誉,也须臾左右。妙在袁先生说书,漂亮,轻快,脆生,不拖泥带水,细节描写和评述多而精美,闲处着色,勾画优美。也因为这份干净,所以他该凝重的时候,凝重得起来。比如周瑜、姜维等几位逝世,没有如诸葛亮、赵云们去世那么长的赞,但是一唱一叹,黄钟大吕之气,在那儿了。

最妙的一个细节:袁阔成先生说到诸葛亮南征七擒孟获时,在孟获兄长孟节隐居处,看见风景清幽,于是袁先生给诸葛亮添了一段感慨,大概意思:咱也曾经有这样宁静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如今却是戎马半生,不知何时方能回归故里田园。这一段为原著所无,却是洞见人物心神,是真懂三国才能加的话儿。

这一点上,可以类比老版电视剧《红楼梦》、《三国演义》给人的感觉:让看过书和没看过书的,都能满意。大环节贴原著,经典的原话保留,于是存着悠远古韵;小细节上,尽量周到,让观众听舒服了,一颦一笑都有神采;许多地方,还能别出机杼,会让你觉得:

“原著没这么写啊,可是经您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哎呀真是作者的知音!”

《红楼》、《三国》的评书和电视剧,哄过没听过的容易,要征服听过的,难。原著党是最挑剔的,非得用了心神,才能制造出来。许多别家的评书,是越了解《三国演义》的人,越觉得听不下去;袁先生的书,是越了解《三国演义》,越觉得“对、好、妙、我怎么没想到”的那种。

拿句现在的套话:袁先生的短打书底子,明明可以靠花样把式就能混,他偏要拼积淀和学问。这才有《三国演义》这么部简洁优美兼且轻快苍翠而又厚重端庄的一部好书在世上了。有这书镇着,是给评书这本艺术长脸的事儿。就是说,以后有人敢说“评书就是通俗市井玩意儿,也算艺术”时,你是可以拿袁阔成三国拍过去的。

一个人一张嘴,表现力能胜过吴宇森、李仁港等诸位导演外加数亿美元投资出来的三国戏。这是那一辈艺术家的心神、气力和功架。这样的人当然不多,每代也就这么屈指可数几个人。他们在了,是我们的荣幸。他们过去了,时代也就过去了。

当然,袁先生也不是战无不胜。传说里,他老人家折过一回。刚解放时,流行说新书,把新派故事说成评书去。《霸王别姬》里,段小楼吐槽过这玩意:“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词儿也不好听。”但是得说呀。

评书每回,得有个扣子。比如“要知道关云长中箭生死如何,咱们明天接着讲”。说袁阔成先生曾经遇到个事:“要知道郭全宝有没有把这些化肥运回村里,咱们明天接着讲。”第二天没人来听了——谁关心化肥啊!

伟大的艺术家,还得赶上好时候,给《三国演义》这样的好题材。好在袁阔成先生后半生,赶上了好时候。当然,能听见他在好时候里说书,能有他的《三国》、《水浒》、《封神》们留下来,那主要是我们的幸运了。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作者:张佳玮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80后知名作家,中国篮坛顶级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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