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明：“公天悲剧”与雾霾政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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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地悲剧”（tragedy of the commons）是英国政治经济学家威廉•福斯特•劳埃德最先提出的一个比喻，它描绘了中世纪英国的一个村庄，那里的“绿地”是公共财产，所有的村民都可以在上面放牧他们的牲畜。进入这块公地的自由是该村庄珍视的一种价值。只要每个人对公地的使用对其他所有人来说没有减少土地的效用，这种分享就会运作良好。
假设村民们受利润动机的驱使，并且没有法律限制，那么，放牧者就有最大的动机尽可能地增加他们的牲畜。短期内，每增加一头牲口将会多产生一份个人收益，而其成本将由每一个人来负担。但是，从长远来看，过度放牧必然导致绿地被毁坏。
人类生态学家加勒特•哈丁指出，“公地悲剧”的教训就是，由于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毁灭是注定的，所有的人都向毁灭奔去”。（转见凯格利《世界政治：走向新秩序？》，第265—266页）
今天我们面对的不是“公地悲剧”而是“公天悲剧”，公共天空中的雾霾悲剧。但它不再是比喻，而是现实；与进入牧地相比，向空气排放更为方便、更不为人知。“所有的人都向毁灭奔去”，不是未来情景，而是眼下现实。更可怕的是，现在的“放牧者”所代表的并不是一个人的利益，而是以族群、民族、国家等名义，是一种公共利益与更大的公共利益的冲突。
“公天悲剧”中最悲催的现实是，在雾霾中莫名其妙地沦为“难民”。原来不管生活多么贫困，人们起码可以生活在没有危害性的空气环境中；然而，现在这样的地方突然变得稀缺了。
2013年11月，当雾霾四伏的时候，许多媒体讨论逃离北上广的“大理现象”。美丽中国，大河上下，唯我大理？不是向往田园风光，据统计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世界各地至少有2500万人是因为有害的生活环境而逃离原来的居住地，自愿成为“环境难民”——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生态政治学概念，它描绘的是那些身体敏感而精神无奈的都市逃离者。
还记得2007年上映的根据史蒂芬金的小说改编、弗兰克•德拉邦特导演的恐怖片《迷雾》吗？一座风景秀美的小镇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浓雾瞬间淹没，雾中传来阵阵惨叫，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恐惧、惊慌、挣扎、悲伤、绝望……人们的精神濒临崩溃。
但是，环境问题并非今天才有。早在古希腊时代，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就提出了他的环境理论。他认为居住在某地的人们的健康、性情和精力必然受其所处环境的质量影响，这关系到日照、风向、气候以及其水源的质量；他把人类对疾病的易感性与其家乡的各种环境因素联系起来。
哲学家柏拉图也意识到环境问题的重要性，在他所描绘的理想国中，涉及环境问题的历史与现状。比如历史上阿提卡山的森林滥伐，他甚至为之提供了考古学证据。（参见休斯《什么是环境史》）
然而，关于什么是历史教训，最真实、也是最残酷的箴言是：人们最应该记取的历史教训就是人们从不记取历史教训。拿雾霾来说，1943年7月8日的洛杉矶陷入有毒雾霾的包围之中，随后开展了长达大半个世纪的治理，尽管的确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直到今天斗争仍未有穷期，仍然未能保证该地区到2023年能完全达到加州和联邦的大气清洁目标。（参见雅各布斯、凯莉《洛杉矶雾霾启示录》“结语”）
历史的教训难以被真正记取的原因很多，既与“发展”的愿望与权利有关，也有全球化时代的国际间经济与政治的复杂因素，同时更与具体不同国家的政治紧密相关。正因为这样，在学术上产生了比一般经济学、环境生态学更为贴近生态污染真相的重要学科：生态政治学（ecopolitics）。它站立在生态学和政治学的交叉点上，为了更真实地揭示隐藏在全球环境问题中的真相和真正具有关键性影响的挑战，把自己的触角伸向生态与政治这两块同样敏感与迷雾重重的地带。
生态学研究的是人类活动对环境的影响，但是只有政治学才能更好地解释人类活动的动机以及权利行使的真相；把两者结合在一起的生态政治学的核心课题就是研究国家统治集团如何在各种利益博弈之间作出决定，研究国家机器和政治意识的强大力量如何渗透到发展经济与保护环境的两难争议的所有方面。
从“生态政治学”这个特定的学科角度来看“公天悲剧”，雾霾中当然充满了政治的阴影，我所杜撰的“雾霾政治学”这个形象说法未必没有意义。作为平民百姓，尤其是处于真正的信息公开仍然有待争取的处境中，我们无法得知在环境治理的所有方面中，政治是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发挥影响。
但是，这种信息不对称本身已经构成“雾霾政治学”的第一条重要原理，曾经发生过有公民申请公开某类环境信息而被拒绝就是这条原理的事实脚注。“从科学证据的评估，到处理这些证据的政策处方，到处都有政治的影子。”（凯格利《世界政治：走向新秩序？》，第279页）由此来看，“雾霾政治学”的第二重要原理和最重要的警语是：雾霾中到处都有政治的影子。
那么，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治理雾霾？回到电影《迷雾》。如何才能活着走出迷雾？“外面，是希望。而呆在这里，只有绝望”，这是冒死逃离者的决绝逻辑。但是随着影片情节的展开，人们很快明白逃跑是没有用的，真正恐怖的不是迷雾，而是隐藏在迷雾中的未知怪物以及对怪物的恐惧。
什么是雾霾中的怪物？人们为什么对它充满恐惧？似乎是为了回答这些问题，塞缪尔·P. 海斯写了一本专门研究美国的政治结构、政治博弈与环境问题的相互关系的专著，书名就叫《1945年以来的环境政治史》。它应该成为“雾霾政治学”的基本教材，它可以提醒人们，与雾霾做斗争首先要与人性与政治中的阴暗面作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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