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磐:一百年后她们依然是美丽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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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三八”妇女节,一整天我都在一种晕眩般的抑郁中度过。首先当然是因为一群准备到街头宣传公交反性骚扰的女权行动者被失联。她们让这个节日的真实斗争历史传统跟现实联接起来,代价是她们的自由。
【女警的美图秀秀】
我努力从这件目前不知道如何挽回的坏事中平复,但是“节日气氛”却让我更加抑郁。我从十年前开始写三八评论,澄清这个节日的历史,评论两会代表委员试图给节日更名的无知提议,痛批媒体和商家对这个节日的利用,但十年之后我几乎要失语。这是危机感带来的失语,因为觉得状况糟到无以复加,自己责任重大却无力改变。
这样的情形同样发生在我们@新媒体女性的女德馆报道引起媒体连续关注的时候——因为我知道,因为我们报道而关闭的女德馆只有一家,而全国有千万家试图让女人重回三从四德的传统位置的教育机构。直到午夜,一位师长问我:“为什么没有你的声音?”
可以预料的是,每年“三八”,新闻一定会报道所谓美女代表和美女记者,这是他们每年乐此不疲的嗜痂之癖,只是今年新词叫做“颜值爆表”。但那还不够,花招远没有穷尽——各大网站以及新闻客户端,都有这样一组据说是来自中国新闻网的图片报道:“苏州女警堪比影星颜值爆表。”先是这些女警察的工作照,确实青春貌美,看起来没有任何一位超过三十岁。
(资料图:苏州女警颜值爆表堪比影星组图中的一张,图片源自中国新闻网)
如果说,这只是为了“亲民”,还是沿用今年各地警察拍大片的惯例倒也罢了;每位有工作照的女警,都还有旗袍照,扭着S型曲线,在画面上表演琴棋书画茶之类的“淑女”技艺,然后再来搀扶老人的雷锋STYLE,除了照片不会说话,基本上一路朝着德言容工“四德”俱全的路子走了。这组图片明显有着“美图秀秀”逻辑的修图痕迹,这违反了新闻伦理——即便网站和摄影记者的本意是“生活服务”,即满足假想中的异性恋男受众。
【插画事件:男权老大哥的审查】
而插画作者@LinaliHuang则在微博吐槽,TA“和某数一数二的互联网公司合作,画妇女节主题图。画了各行各业高矮胖瘦的女性,大家都笑得很开心。文案大概是‘做你喜欢的自己’。前期审稿团队基本是女性,过得特别顺利。最后关头被大老板腰斩,换上了一张小女人在花丛中喝茶的图,文案是‘你值得呵护’。右图是刚看到的今日google。我觉得很悲哀”。事实上,那家网站后来的文案,是“愿你被世界温柔相待”。
@LinaliHuang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关于妇女真实生活的信息,反映她们生活的图画、照片,她们发出的心声,是如何被审查,被遮盖,被消音。最后,女人就被塑造成这些有权力对信息生产过程施加影响的人想要的样子:年轻,美丽,即便在工作岗位上,也一定要有生活情趣,能够像画儿一样被人鉴赏。
她们定格在男性“温柔”的目光里,这目光像福尔马林一样,不是活人需要的资料,而是将女人泡在一段虚假的时间,一种不属于生活真实样貌的状态:仅用于观看,永远不会改变,却死气沉沉。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以永恒的享用、约束、鉴赏之眼,掌握着生杀大权,不管他们是媒体总编辑,还是扛着专业器材的摄影记者。
【镀金世道的玩偶之家】
百度搜索首页的三八节插画,是一个女玩偶——“玩偶”是很多心怀不满的女网民使用来形容那个画面的词——这个穿着连衣裙的小小可人儿站在一个音乐盒或者珠宝盒里,旁边是玫瑰和珠宝。可能决定使用这幅插画的人,并不了解自己意外表达的讽喻意义——TA应该既不知道妇女节的来由,也不知道《玩偶之家》。是的,多么讽刺,正是一百年前,易卜生《玩偶之家》开始被引进中国,在大小舞台上开始公演。这启迪了一整代的知识分子,也参与塑造了现代中国的青年和女性的自我。
没有错,一百年前易卜生笔下的娜拉愤然出走,走出的是在今天这样的消费时代看起来还不错的、银行经理的中产之家:丈夫确实是呵护她的,叫她“云雀”和“小松鼠”,妻子在他眼中,是需要他供养的孩子一般的“小玩意儿”。但娜拉在发现婚姻的真相——在对“小女人”的“温柔呵护”背后,丈夫自私,完全不尊重妻子——之后,愤然说出“我相信我第一要紧的是,我是一个人,一个同你一样的人,无论如何我总得努力做一个人”。
鲁迅在他那场著名的关于娜拉的演讲中,结论是:“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他提出的解决方案何其简单,尽管今天,这两点目标也并未达到,但无论是平等的财产权还是就业权,都相较100年前有不少改善。
但放到更短的一个历史时期来看,中国女性相较于男性的劳动收入,又从25年前的8成退到了6成,而财产性收入则只有男人的4成。仍然有超过20%的农村妇女没有土地,这个数字比起十年前是增长的。一位在省级妇联工作过的女律师曾经跟我说:“光是农村妇女的权利就够我工作一辈子,中国农村女人太可怜了,离了婚就什么也没有。”当媒体仅仅用年轻、貌美的城市妇女作为报道对象,这些女人的故事,就像砂子一样被筛掉了。
历史并不总是前进,变革缓慢不是最糟糕的,更麻烦的是退步时时发生。一方面,这是一个大众消费、教育普及、个人享有至少性、消费和迁徙便利的时代,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中国女人可以了解巴黎时装周,可以全球购物香港扫货,也从没有那么多年轻女子能够接受大学教育,甚至比例超过男生。
然而,旧的性别规范正在渗透到新的生活方式,仅仅“女人味儿”这四个字,就能将当代女性的天足再次缠上旧时代的裹脚布。女生上大学的比男生多,学习成绩更出色,却越来越少的女生进入所谓“汉子”的专业领域,因为怕自己损耗青春且“不像女人”。
媒体和自媒体越来越严苛的容貌审查让女人们像上了瘾一样地美化身体,尽管大多数人并不像一百年前那样需要依赖婚姻获得经济庇护。心理学和婚姻咨询提供者继续教女人扮演精打细算的“女结婚员”,女性政治代表试图用延长产假的方式,让女性满足对母职的苛求。有了“做人”的基础设施的时代,人们又在强迫症一般地敦促“做一个女人”。
一百年前的牢笼遇上这镀金的世道,它形成了一种新的针对女人的“结界”,各种对“做女人”的想象和谎言,劫持了这个纪念日——属于女劳工和妇女参政权运动先驱的纪念日,让女性在平权之途中进入岔道。
我不知道当年被娜拉和鲁迅这样的新文化运动主将激励的女学生,看到一百年后“女警颜值爆表”的报道该做何感想。好的一面是,女人总算可以成为警察和代表,而一百年前她们最多做女记者;让人莫名惊诧的是,女人大代表、女记者、女警被意淫观看的场景,又与一百年前男文人的花街指南异曲同工——她们被假设的价值,仍然是美丽的小玩意儿。这种“温柔”的“审美”,其实是对她们作为平等的人的贡献和价值最腹黑的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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