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秒24格 | 杨波:超能陆战队,机器是人类的幻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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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年奥斯卡最佳动画片《超能陆战队》国内上映,我带儿子看完后去玩具店逛,发现刚上架的大白玩具已经卖光了,他非常沮丧。不仅孩子,网上也有不少成人从情感饥渴的角度,表达了对大白的渴望。如“要一个大白式的男朋友来抱”,“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大白”之类。
大白是一个机器人,是该片的主角。它之所以如此俘获人心,首先,其身体是又白、又肥、又软的气泡结构,这种结构也许天然激发人类的拥抱欲;以及,无论作为医术高明、体贴备至的医疗机器人,还是攻击力强大、具备牺牲精神的战斗机器人,它都能给人带来足够的安全感,或者说,一种被关怀感。
影片似乎一直在强调大白赋予人的这种极具人性的关怀感来自最初的程序设计,来自一张医疗芯片。即,它体现出的这种人性出自人为,并不是也不可能来自它的某种本质、某种独立意志。因此当医疗芯片被取出而仅留战斗芯片后,它就会随即变成一件杀人不眨眼的武器。
片尾却有一个关键细节——大白在决定牺牲的时候那张医疗芯片已经被它自己取了出来。这个细节为大白的复活埋好伏笔,却也同时意味着它可在芯片之外拥有精神层面的自控力。这种自控力即便令人感动,并有利于人,却也毫无疑问地代表了人对机器的失控。被控是机器人成之为机器人的必要条件,拥有自控力令机器人不再是机器人,而成为——人。人对机器恐惧的核心就在这里。由此,诸位在感动之外,或许也应对大白产生一种该隐杀亚伯时,上帝基于对人类失控而顿觉的某种无措。
【二】
这种无措,可以汇入前些日子人们谈论的,对智能机器的提防中去。当代人对智能机器的恐惧,与19世纪初英国纺织工人内德·勒德砸毁令他失业的纺织机时的愤怒,拥有同一种根源。纺织机取代了人的体力,取代了人工作意义上的身体,它在同一意义上导致了勒德这名人类的无效。在此,人拒绝的并不是被机器激烈地攻击或杀掉,而是取代,一种潜移默化的取代。
勒德主义是一种反对技术,反对新发明的保守价值观念,认为随着技术的加速度发展,人类生活对技术的依赖性越来越强,人类社会也就变得日益脆弱。随着电脑和信息技术的飞速进步,勒德分子们进一步预言,人势必将用技术将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即用完全技术化的世界去取代真正的世界。正如此刻你我涉身其中的世界。
十年前,在《没有国家的人》中,美国作家、勒德分子库尔特·冯内古特写道:“比尔·盖茨说:‘等着看你的电脑生成转化吧。’但是,应该生成转化的是你的生命,而不是什么该死的电脑。”
人们对苹果产品的态度,证明了为冯内古特所不齿的,人将自我生命的生成转化转嫁为机器的生成转化这件事,已基本实现。技术已将人类生活完全包裹起来,这不仅意味着人和世界的关系的质变,也意味着人与人,人与自己的关系的质变。人必须通过技术来成为自己,而不能再跟以前那样通过如冯内古特所说的“蹦蹦跳跳”,通过自然,通过身体,通过与其他人面对面的交谈来成为自己,而是通过手机——以及仍旧毫无节制的技术幻想,如大白这样的机器人。
【三】
技术发展之快,令仍不得不在生理层面拥有自然性状的人显得可笑,请仔细地感受一下,你一定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和生理行为正在遭到机器们越来越不掩饰的嘲讽。听,过滤雾霾的空气净化器、飞机杯、马桶里冲洗肛门的那条水柱,都在发出这种嘲讽。曾具备神性的那个旧世界已渐渐隐去,而另一种具备机器性的同样强大之物则愈逼愈近。人类从来没有如此被异化过,个人也从来没有如此被孤立过。
在技术的裹挟下,人越来越难以直接从别人和自己那里获得传统的自我认同,而只能通过技术的二传、翻译和修正,或直接基于技术。如整形术和微信数据。主客就此打了颠倒,人现在需要机器的维系和定义。
《超能陆战队》的主角小宏父母双亡,开片不久哥哥也死了,之所以给他安排一个完全没有存在感的阿姨,或许因为作为给孩子看的主流电影,怎么也不能让主角的命运太过凄惨。而他那几个看似人的小伙伴则全部被改装为机器人。小宏就是技术时代被异化和孤立的,渴望从技术那里获得维系和定义的孤独者样板。
当人不能从包括自己在内的人那里获得角色证明——称之为人性也罢,称之为人格也罢——他就会幻想或制造另一种类似假肢的对应物。机器人临危受命。这是相关机器人文艺作品的主题之一,如是枝裕和的《空气人偶》(适例很多,想起它,或因片中充气娃娃跟大白一样都须充气)。
人偶不是机器人,其技术性体现在作为性对象的栩栩如生上。其复活,或说人性的生成被描述为一个自省过程,仿佛被饲育少女的性欲一般,随着跟男主角共同生活而逐渐复苏。请注意,至少在男主角的幻觉里,人偶的人性不是被赋予,而是其自具并被激活的。
确实,人们越来越疑惑,自己是在发展,还是在激活机器。当你起夜都要睡眼惺忪地看一眼朋友圈时,你难道没有感到自己已深陷于某种目标清晰的圈套里?那么,这一圈套的目的是什么?设置者又是谁?
【四】
冯内古特怀念以打字机和邮筒为象征的传统作家生活方式,这是旧时代在他身上的残留。技术发展得太快,不同年龄层的成人身上残留着不同的旧时代,而不同的旧时代反映出不同程度的非机器性状。由此没什么旧时代可言的孩子受难最深。如小宏。
现在的孩子跟工业化养殖场里至死脚不沾地的鸡一样,其世界已经完全机器乃至数码化,他们获悉的自然是自然在技术上的倒影,学的知识也是知识的知识。他们看似不用再去解决任何基本问题,而只须躺在答案的烂泥中打滚即可。各位,一加一等于几可不是基本问题,基本问题是人为什么要提出一加一等于几这么一个问题。
不仅孩子如此,最根底的生产者,看似必须要跟自然打交道的职业从业者亦如此。如农民。他们鞋底的泥越来越少,力图跟《瓦力》里通过屏幕遥控地球废墟的人一样遥控转基因庄稼。令人困惑的是,《瓦力》中的那些人既然因身体被取代而导致的四肢不勤而一个个肥得跟猪一样,他们同样被机器取代的脑子凭什么没有同样变猪?这不合理。
取代意味着对被取代物的取消。机器取代身体令人变得虚弱,机器取代智能令人变得愚蠢。一切都有条不紊。接下来,机器将取代他们的最后一样东西——称之为人性也罢,称之为人格也罢。请注意,机器人所具备的人性的那个人字,不是人类的人,而是机器人的人。若你坚持将人理解为你仍从属的这一物种的话,那机器人的人性可称为类人性。依此类推,假如人果然是神按自己的样子造出来的话,那么人性也是迹近于但绝非神性的类神性。
大家应该都听过童话《金鱼和渔夫》吧,若金鱼不一次次满足渔夫老婆越来越高越无理的要求,后者的要求也就不会越来越高越无理。人要没有尝到被机器取代劳力和脑力的甜头的话,或许也就不会要求它们对自己付出感情了。人对机器的贪得无厌跟渔夫老婆的区别是,她并不知道金鱼会忍无可忍,但人却从机器那里不断收到威胁和预警,并据此分析得头头是道。人却还是忍不住,忍不住饮鸩止渴。或者说,人已被技术逼到只有被取代人性才可感受人性,被取消人格才能获取人格的绝路上。
【五】
接下来,既然制造取代身体的机器要予其力量和动作,制造取代智能的机器要予其数据库、分析程序和反应速度,那么对于制造取代人性的机器,你又要予其什么?有没有一种称为人性的动力学或程序?人究竟基于什么才是人?
我想就是一个“我”字。如果大白没有意识到它的那个我,就不可能在失控时自控。爱和恨等情感都是因“我”而起。你要从机器那里获得情感,就一定要设法让它意识到它自己。这个我字,并不仅仅是对自己这个个体的界定及基于此的自利观,而是相关一些基于我的根本问题,如“终将一死的我为什么活着”。将这些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输入到机器里也毫无用处,而是要将人们逐渐丧失掉的,提出这些问题的欲望转移到它们身上。即,回答一加一等于几没有用,问出为什么提出一加一等于几这个问题才有用。
那么,为什么?
这太困难了,更为困难的是将这一欲望转化为可以输入机器的表述。却在另一面,人可以转基因和开发核能,但转基因与核能接着能制造什么,人并没有把握;顺理成章地,对于它们可能产生的不利于人的后果,人也没有任何把握去控制——人既然无法制造人性,那也无法控制,阻止它在人之外的地方生成。即,无论机器有没有可能具备人性,都不需要人的输入。
至此,人把自己押给了机器的突变。
这个不知达尔文有没有料到。
【六】
还有一个办法。假设跟大白凭借一张芯片便可永生一样,你死前可以将你所有的记忆、性格、价值观等等精神体系储入一张芯片里,这张芯片可以插进任何款式的机器人的卡槽中——从阿拉蕾到擎天柱,依你的遗嘱而定。你自这些机器人而复活,时光如梭,你活啊活,作为你的这张芯片也就因载体和境遇的不同而发生各种变化,芯片变啊变……逐渐,对那张芯片而言,你终于沦为一个难以考证的遗迹,它所储存的精神体系跟它刚从你脑子里复制出来时无关。这种无关——再提一次达尔文——类似于你跟鹦鹉螺的无关。
(电影《超能陆战队》剧照)
如《骇客帝国》般人类因为作为智能机器的能源而残存的美梦就不必做了。机器人化的完毕与人机器化的完毕互为条件,它们势必同时到来,成为机器人纪元的开端。那时,曾确实是能源的人恰被榨尽,极其虚弱、愚蠢,又没有人性,作为新系统里最低级的机器人,人旋即遭到淘汰。
又很多年过去了,人的历史已完全遗失,机器人却模糊记得其为人所创,出于难释其源的空虚,以及政治上的考虑,将可被任意篡改的后者神话为万能的创世者。这样,人虽被替代,却成为替代者的上帝。灭绝者为被灭绝者建造教堂。
以此类推,很久很久以前,人为何不能是上帝的大白?上帝的前面还有上帝的上帝,机器人的后面还有机器人的机器人。
诸位,这一不厌其烦的传承有没有一点像黄鼠狼下崽?
【七】
机器人纪元的某一天,一个机器人称自己是人从天上派来的儿子,并给出诸如“终将一死我为什么活着”之类终极问题的答案,但那时的问题或许已换为“永远不死的我为什么活着”。然后呢?然后他被认为他渎神的其他机器人电死了。
那些根本却无解的问题对人造成的困扰,跟幻肢痛十分类似。一个没有左腿的人感觉到左脚趾疼,就是幻肢痛。类比于人对死亡的恐惧,或许不是基于对不可知物的焦虑,而是源自某种业已一刀两断的记忆。信仰不过是替代者对被替代者某种因毫无用处而遭到舍弃并彻底遗忘的体征、功能、特性的装模作样的记忆,如无腿人对脚趾的信仰。
若一万年后统治地球的机器人为气态,且以自身分裂为繁衍方式,它们难以言喻的性压抑也是一种幻肢痛。它们会将与性压抑所对应的(人的)性高潮视为一座可想不可及的天堂,就像源于死,人对代表着永生的(上帝的)天堂的想望一般。
【八】
最后提出新勒德主义:以个人身份从技术世界离开或返回。
人的机器化和机器的人化对立统一。此事并非始于机器这一概念出现之后,而要早得多,早到人类聚居到觉得该挖一条公共下水道时便已开始。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现在的全球资本主义普世价值,再到共产主义按需分配的最高阶段,文明演进就是泯灭一切个人自我的社会机械化。基于此,新勒德主义者将反对的重心从客体的机器化,转移到主体的机器化上来。
机器的人化和人的机器化,即机器具备自我和人丧失自我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人只有作为个人才有可能从这一过程中抽身而出。不再反对这个已机械、僵化到不会因反对而产生任何反应的社会,而将力气全部用回到自己身上。
德勒兹认为人的欲望是社会生产力的根源,人欲不仅生产、装配、升级、拆卸社会,也被社会生产、装配、升级、拆卸,在这一互为机器的转化中,人本身遭到物化,机件化。社会越发达,这一机件化程度也就越深。
所以,若不想做社会的一颗螺丝钉,就要首先从社会退出。其困难程度,跟不想做温水中的青蛙,就要设法从锅里逃出相同;甚至,其不可能的程度,跟企图揪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揪离地面相同。
一种说法是,人意识到我是因为同时意识到他人,而他人是地狱。可见我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将之嫁祸给机器人?然而,机器人若能意识到我,至少刚开始的时候,一定是因为它同时意识到人及人和它的关系,而不是基于别的机器人。这一层面上,人意识到我最根本的途径不应是通过他人,而应是造人者,即神,或自然。
跟人形成根本关系的不是他人,而是神或自然;跟机器人形成根本关系的不是其他机器人,而是人或自然。这是新勒德主义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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