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秒24格 | 宋金波:浸透仁波切气息的《第三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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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无名的纪录片各有各的毛病,爆红的纪录片毛病大致相同,比如《第三极》和《舌尖上的中国》。作为中央电视台、北京五星传奇传媒公司制作的大型纪录片,《第三极》在拍摄手法上与《舌尖上的中国》如出一辙,嗯,连旁白都像是一个声道出来的。
“隔行如隔山”,这个道理,我深深懂得,所以一般看这类纪录片,对专业上的无心之过,如《第三极》中“藏猕猴是中国特有的猕猴”这种相当不准确的提法(西藏的猕猴有个别名叫恒河猴你造吗),“西藏是中国自然保护区最密集的区域”,大体会一笑而过。
不过,对有些性质的错误,又另当别论。比如《舌尖上的中国2》,林芝藏族老乡爬树采集野蜂蜜的那段,被指控抄袭BBC纪录片《人类星球》。我生气的倒不是抄袭,而是没有蜜蜂会把自己的巢,安置在风吹雨打的云冷杉树冠部位。为了某个技术上的效果而背弃事实,比抄袭更让人难以接受。
我觉得,之所以西藏题材容易走形,是因为偏远之地,不易核实,就像来自更远南美洲的“天降神药”玛咖,吹得比冬虫夏草牛好多倍,也没人敢说啥,一个道理。
平心而论,《第三极》的画面、音乐,都可圈可点,不过,仍有一些不吐不快的槽点。当然,不会每个故事都有问题,我也无意一集集看过去挑毛病。吐槽将包括但不限于《第三极》第一季第一集的内容——这一集的名字是《生命之伴》,主要讲西藏的人和野生动物如何和谐相处。
《生命之伴》中的一个亮点,是藏北的牧民,与野生动物“零距离的接触”,羊被狼咬死了若干,获得了政府提供的赔偿。感人之处在于,淳朴的牧民随即割被咬死的羊的肉,喂给几只小狼崽。
这感人一幕要说的道理则是:任何一种生命都值得尊重,都需要救护。这让人联想起前不久大热的《狼图腾》,都是关于狼的故事,人们都拿以德报怨的姿态,来对待自然界中的对手。
慢着,说到《狼图腾》,倒让人想起这几只狼崽的来历了。《第三极》中交代,这是牧民遇到的“下雪天走散了的狼崽”。按说,我们不应该无端怀疑这一说法的真实性,但对藏北雪天有所了解的人应该会想一下,这几只连爬都成问题的狼崽怎样与母狼走散,而且还颇有同胞之情地互不分开呢?莫非是母狼有了什么不测,又或狼崽在自己家门口玩耍……
不仅是来历,狼崽的去向,在片中也讳莫如深。狼不是国家I、II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但在《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中,在一些省被列为省级保护动物。狼崽的来历和去向,即便偏远如藏北,毕竟已落入镜头,不能说无关紧要。
不过,可以先排除一种可能,即牧民将狼崽养大后送返野外狼群。先不说这种做法是否荒唐,假若片中牧民真这么做,《第三极》摄制组定然会在片中把这事当做正面典型大加宣扬——但他们什么都没提。
另外一种可能,是送到西藏相关野生动物保护机构那里,但以我对西藏野生动物保护基础设施和机构状况的了解,也不具备多少可行性。《第三极》既然不肯说,观众也没必要恶意揣测。只不过,又想起《狼图腾》了,关于狼崽的来历和用处,《狼图腾》倒是蛮诚实,虽然残忍了些。
话说回来,关于狼崽来历和去向,从纪录片拍摄的专业主义角度,同样不应该被轻描淡写地略过,因为这关系到《第三极》所宣讲的主题,在逻辑上是否成立:狼崽的来历和去向,可以严重影响观众对这一主题的判断。
另一个亮点,比较纠结一点,说的是著名野生动物保护专家乔治·夏勒博士讲的一个故事,他看到公路上很多人停下车,把大群过路的黑色毛虫,扫到桶里(此幕密集恐惧症患者慎入),以免它们被车辆碾死,然后到远离公路的草地,把毛虫放生。
作为一个专业的野生动物研究者,乔治·夏勒博士真的赞赏这种做法吗?我不确定。但他在中国从事野生动物科考整三十年,对国人喜欢听什么,显然是门儿清的。
上网搜了一下,藏民“救助毛虫”的故事居然还不少,从川西到林芝到藏北,都有人目睹过类似“救助放生”并记录下来,记录者多数是内地去藏旅游者,以骑自行车进藏的驴友居多。
记录者大都先是好奇,后是震撼,“世间万物,皆有生命,既为生灵,无谓益害,善哉善哉!”有驴友甚至感叹:“如果我们的民族都能够有这样的爱心,我们的祖国会更加繁荣昌盛。”
那些被放生的毛虫,是草原毛虫。草原毛虫是青藏高原高寒牧区的最主要害虫之一。一般情况下,受害区害虫密度为每平方米10只~100只,在数量突发年其数量会多得惊人,每平方米可达上千头,危害巨大。近年来尤其猖獗,其原因,可能与部分地区用药毒杀鼠兔,导致草原毛虫天敌减少有关。
草原毛虫危害严重时,会造成大片高原牧草地退化,给牧民造成的损失很严重,对藏原羚、藏羚羊、西藏野驴等高原食草野生动物,也不是福音,甚至会加剧家畜和野生动物争草场的冲突。
此前有新闻称:“亚洲第一天然牧场退化严重,官员呼吁全国400万藏民禁牧”,草原毛虫正是元凶之一。已经到呼吁“禁牧”的程度,事态不可谓不严重。所以,很多地方,会有专门行动,使用对人畜通常无害的杀虫剂,毒杀草原毛虫。
如此这般,一边救,一边杀,“杀人名医平一指”的风格,只不过,救治放生的与放药毒杀的,不一定是同一人。但“平一指悖论”仍然会出现。
比如一位据说娶了藏族媳妇的进藏人士在博客中这样写道:“前些日子在青海。眼看青稞丰收的日子,可田里出来了很多黑色毛虫,当地藏民很是着急,可不见他们去田间杀虫只看见每家每户门口升起淡淡白烟,他们在进行藏族独有的火供仪式(就是把一些青稞和糖红枣之类的食品火焚,也可以理解为祭奠,供众生消耗)。果真,黑虫爬出青稞田密密麻麻铺满旁路,可怜的虫们被过路的车人轧死……过了几日开始收割时,惊讶地发现田间的黑虫都不见了,青稞丰收。”
尽管行为本身有内在的矛盾,但我无意指摘藏民救助毛虫这一行为虚伪或愚昧,这是多种传统因素导致的行为。但是,作为局外的观察和记录者,为了凸显“众生平等”的主题,而有意忽略掉其他信息,算不算虚伪呢?
类似的问题,在《第三极》第三集《高原之歌》中同样存在。在提到散养在林子里的“藏香猪”时,描述藏香猪在外拱食植物根茎,“很多是中草药”,在林中吃“菌类和野果”,就差把牦牛肉干广告牌上“吃的是虫草、喝的是山泉”搬过来了。
但事实上,散养家畜的弊端在西藏农林区一直存在,“吃中草药”,也包括狼毒何首乌以及富含强致癌物欧蕨伊鲁苷的蕨菜吗?我会告诉你在一些偏远的山村曾亲眼见识过围绕茅厕形成的完美的人猪寄生虫感染链吗?
很多信息被忽视了,除了寄生虫问题,人类与水禽密切接触还可能有禽流感风险,所幸它不会通过电视屏幕传染。很多说法被夸大了,比如“喜马拉雅悬岩峰拥有蜜蜂种群中最强的攻击力和毒性”,它们与杀人蜂PK过吗?再如“一只纯种藏獒打得过雪豹”,事实上,像山南措美县这种“藏獒之乡”的牧民,也不好意思吹嘘自己的藏獒如此凶猛。
当然,有人会说,这样一部片子,好看就成了,为什么要那么较真呢?
但正是在这样一种“片面欣赏”的心理下,高原文化,一直被按照雪域之外人们的审美需求来形塑。有些问题,或许是审美偏好,可以各花入各眼,但也有些问题,比如明显的摆拍和作假,却直接扭曲了真实的高原。
多年以来,无数文学青年自我催眠,宣称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人的灵魂可以被荡涤被拯救。无数人漂到高原,生活丰富多彩,灵魂斑驳不堪。他们精神的饥渴促动了大量真真假假“仁波切”与“堪布”(比如火风)向红尘伸出手掌。
如今,曾经草根的文化口味,得到了官方金光闪闪的主旋律加持。从《舌尖上的中国》到《第三极》,“仁波切”味道扑鼻,曾被祛魅的神秘主义在媚俗的使命中重拾主流荣光。
可以想见,未来还会有一系列这样的文化产品降临人间,它们像那些用石头制造的小药丸,面目娇美,身份尊贵,包治百病。纪录片一旦有了宣教的天职,终究会犯报告文学的错。
无意贬损观众的品位,就像有人说,只是因为许巍开了金口,就必须去看《第三极》,这也是一种选择的理由。只不过,真实的高原文化,原本有够多够强烈的内在冲突,足以成为良好的故事素材。
总会有真正尊重高原文化,能配得上青藏高原自然景观的纪录片问世,那不是涂满油彩的塑像,而是深刻厚重的石雕,对这一点,我并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