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我的青春不用汪国真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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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6日当天初闻消息,我说了不会写汪国真,因为对他无感。没想到后来会写下多条朋友圈与微博谈这个话题。现在写这篇文章,仍然不是想谈汪国真。
我个人的确谈不上“羞于承认”汪国真的影响什么的。1990年,汪国真出版第一本诗集《年轻的潮》,从而全面占领中学生手抄本、留言册与贺卡时,我的读书生活里排在前面的作者是鲁迅、汪曾祺、金庸和余秋雨。说到诗歌,留在印象里的,一是厚厚一册的《新诗选》(收录1919到1949年的中国现代诗),一是流沙河主编的《台湾诗人十二家》。
这不能证明少年的我,比读汪国真的同龄人高明多少。某位前辈说,谁的青春不需要鸡汤浇灌?我认同。1991年1月,三毛辞世。我也确实在作业本认真地写了一篇文字,纪念《撒哈拉的故事》对我的影响,还鄙夷那些将三毛与琼瑶并提的人,认为她俩并非同一类,虽然我那时已经不读三毛(读三毛最多是在初一)。
人总是珍惜自己的青春,比起童年的懵懂,青春是自我意识觉醒的前哨战,所以青春是该叛逆,要在成人话语体系里拓出自己的天地,建立自己的标准,才能纾解各种“影响的焦虑”,慢慢走入成熟。我天然地反感《弟子规》,就是因为如张志公先生所说,它的目的不外“将儿童教成一个小大人”。它符合成人的利益,却罔顾儿童的自我。
现在问题来了:当青春逝去多年,我们要以什么样的方式追忆它?
同龄人,咱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结婚生子,不少人的孩子都已上大学。大多数人的工作已经非常稳定,人生的可能性变得很少。中年人,除了挣钱养家,上孝下慈,在既定轨道上实现自我价值(不管以何种导向),还有什么可以追求?在功利色彩浓厚的中国社会,如果没有了“上进”的空间与动力,似乎也就没有了“变得更好”的冲动与行动。倒是多年打拼不易,怀旧大潮适足抚慰大家疲惫的灵魂,同时投射当年未满的欲望。
一个人的逝去,触发了许多人的青春记忆。这本身没什么可以批评的。但是首先,不要将你自己的感受放大成时代的感受,即使你放眼望去,皆是同道,众多媒体也在为你们站脚助威,大谈“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每一个大词,每一种概括后面,都意味着对被隐藏的个体的遮蔽、改写与碾压。
所以我们必须警惕这种宏大叙事,把感受规限在个体范围,尽量使用“我”如何如何,当你的发言范围内确定都是同道,才好说“我们”如何如何。或许一个二三百人的群里,只有一个人是异端,但即使只有一个人,当你说“我们70后谁没抄过汪国真”,都是对那一个人的冒犯与不敬。
更何况对着全社会喊这种话,本身就构成了对那些不抄汪国真、青春记忆不包含汪国真的人的遮蔽。以这种姿态纪念任何人,都意味着对不欲参与者的剥夺,当然会激起反感与反弹。然后你反过来,像世相君那样款款地倒打一耙:“在一些完全是个人化的事务上,为什么我们总是不肯只做到表达自己,而非要做到干涉别人呢?”喂,是谁先“不肯只做到表达自己”?
我觉得,四十岁上下的人,受过高等教育,阅世多年,历尽沧桑,现在还担负着教育下一代的职责,应该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的道理。如果不懂,就太遗憾了。
至于众多媒体和商家,起哄是他们的天性,看热闹不怕事大。他们一定会蛊惑你,煽动你,多细微的事情都能炒得比天还大。从窦唯怎么活,到汪国真怎么逝,从烤肉图片,到点翠头面,他们的习惯手法就是:先设置对立的双方,从里面各挑出几个极端的代表,把他们的言论放大,放大成普遍的观点,再给双方贴上标签,如“精英/大众”、“主流/民间”、“70后/90后”,反正哪个最能挑事儿引怒就用哪个。在他们的煽乎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于是一切的分歧,都不再是“个人化的事务”,都不再限于“表达自己”,而是演化成一场双重的刻奇。不惮用这个略生僻的词,是因为它真的精炼概括了这一类型的话语狂欢。普及一下刻奇(Kitsch)是什么:
一、自我感动及感伤;
二,难以拒绝的自我感动和感伤;
三、与别人一道分享的自我感动与感伤;
四、因为意识到与别人一道,感伤变得越发加倍;
五、滔滔不绝的汹涌感伤最终上升到了崇高的地步,体验感伤也就是体验崇高;
六、这种崇高是虚假的,附加含义大过实际含义;
七、当赋予感伤崇高的意义之后,容不得别人不被感动与感伤。谁要是不加入这个感伤的洪流,就是居心叵测。
八、这是最主要的,刻奇是一种自我愚弄。
如果悼念汪国真,只是静静自己在表达,那就只是第一、第二步,即使在汪国真吧、汪国真论坛、汪国真群里洪水泛滥,也只是第三、第四步,直到“滔滔不绝的汹涌感伤最终上升到了崇高的地步”,才把个人化事务上升到了公共议题,此时如果你持有异议,就会被归类为居心叵测或全无心肝,如果你不说话,也便接受了被代言的命运:你是不是70后?那你怎么会无动于衷?汪国真难道不是咱们一代人的青春记忆?装,还在装,我们都已经放下了面具,勇敢面对自己,你还在装!
你天真地问:有这么夸张吗?呵呵,在一个豆花吃甜吃咸都会打起来,都会变成一场刻奇的国度,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不是吗?
我以为的正常的讨论,应该是(一)我们都承认并尊重个体独异,不把自己感受放大成群体感受;(二)我们再来谈,面对共同记忆,我们各自用什么方式追思。
汪国真不一定是共同记忆,但于同龄人而言,共同记忆肯定存在。以我这一拨儿而言(1971~1975年生人),八九十年代之交确实是一段奇诡的岁月。其实我不知道别人的印象里是如何的图景,我自己感觉,是被从一段吵吵嚷嚷里,突然拖进了一场迷梦。仿佛全民都吞吃了某种药丸,本来就不牢靠的记忆被洗得更加干净。
后来我听到了一种说法,说那是一个“独语”时期,就是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可是听众们似听非听,但也没有别的声音可听,所以就游魂般四处乱走。经济是银根紧缩,文化是乏善可陈,整个社会活力缺乏,一切按部就班,欲语还休。
所以留在记忆里的全民读物,大都是早已有之的东西,金庸的武侠,琼瑶的言情,各种三四流的港台文学,连早已有之的柏杨李敖,似乎都悄悄收回了。现在想来,汪国真好像还真是那段空白期里有些新鲜的食物。
匮乏与蒙昧,这是我比较有把握的对那一时段的描述。既然从汪国真之逝挑起了对那个时段的回忆,怎么面对、怎么处理那段回忆,就成了一个问题。
是用记忆的相机给它镀上怀旧的光,把匮乏也变成一种可资抚舐的珍藏?还是试图用现在的目光穿透迷梦,去想想为什么我们的少年时代,要在这种一种古怪的氛围中成长?
我想很多人会选择前者,媒体与商家也希望更多人选择前者。他们炮制出那么多青春片,又是致青春又是匆匆那年,还有合伙人,不都是在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前后那段岁月致敬吗?微博上,我看到好多人在缅怀汪国真,顺使缅怀“那时的人多么纯朴、淳真”——这调调跟我们许多父辈回忆知青岁月标榜“青春无悔”多么相似!时代是贫瘠的,而人性率真,社会和谐,然后反过来问,都是谁?谁把中国搞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容我武断地说一句,这也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
两者相比,“怀旧”比“反思”要轻松自在得多。前一种是“我们那样走过不容易,现在不也挺好的”,后一种是“我们本来可以更好,谁蒙住了我们的耳朵和眼睛”?
好吧,你们说这是“个人化的事务”,我不想强分高下,轻与重,各自掂量。我只想说,选择追忆的轻或重,本身就意味了同代人的分裂。从今往后,咱们都别再使用“70后一代人”这种词儿了好吗?你们,是那些记得汪国真、怀念汪国真,感谢他的顺口溜帮你们追求与被追求,励志与被励志,但不记得匮乏、不痛恨蒙昧的同龄人。我们,和你们,已经走在不一样的路上,彼此道一声珍重吧。
(本文原标题为《以不同的方式追忆青春——致我的同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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