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林:印度“好人”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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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过从北印小镇Gorakhpur开出的火车,晚上十点过才到恒河边的圣城瓦腊纳西。一弯上弦月挂在雾蒙蒙的天上,湿热让人难受。走出乱哄哄的火车站,我直接来到站前的三轮摩托售票亭。
这是预付车资的载客服务,你只要告诉职员想去哪里,按照距离付费,出示车票,三轮摩托司机就会载你;到了目的地,你再把车票给他。没有漫天要价的宰客,也不用担心中途被人甩卖。我要去的地方,是河滨旧城最南端的阿西码头(AssiGhat)。只是这么晚了,我不知道那里的旅馆是否还有空房。
坐上三轮摩托,大约二十分钟过去,道路愈来愈窄,路灯愈来愈暗,行人愈来愈少,我到了阿西码头。上弦月依然雾蒙,十店九闭,远处一群野狗吠得凄惶。司机二十来岁,一路不怎么出声。他把车停在黑黑的小路上,我要投宿的某家廉价客栈就在近旁。然后,像在应验我的预感,司机终于开口:“这家旅馆很贵,我带你去另一家。”“不,我不要去另一家,我就住贵的。”
我不为所动,他固执己见。等我下车,把车票给他,这家伙开始变招:“你没给车钱。”“我给了,刚才给了。”我不睬他,一边点烟:幸好我在老挝北部吃过类似的亏,没有提前交出车票。“给我一支烟。”他随即下令,不像请求,更像威胁。昏黑中,我不出声,一脸轻蔑,给了他一支烟。
“给我一支烟。”在钦奈(马德拉斯)机场外,在钦奈市区的Egmore火车站对面,在佛陀圆寂的Kushinagar路旁,都有陌生人跟我讨一支烟:中年人、年轻人、靠墙而坐的老者。
幸好,印度烟民远没天朝多。印度人多不吸烟,或许不单考虑健康,也有宗教禁忌(在濒临阿拉伯海的南印小镇Varkala,一位年轻的杂货店主告诉我,他是穆斯林,卖烟却不吸烟)。不少中下阶层即便有嗜好,大多只嚼槟榔和小包烟草,或抽粗糙价廉的本土香烟(beedi)。
因为贫穷,印度烟摊的香烟甚至可以拆开论支卖。只有在德里和加尔各答这些地方,你才看到商业区烟摊周围吞云吐雾的男女烟民,不过多半也买一支,站在一旁吸完走人。
但在这类大城,你同样也会遇到找你讨烟的陌生人。更多时候,远远不只一支烟。“给我十卢比!”在德里我住的客栈外,背着书包四肢瘦弱的小学生突然朝你吼着,仿佛这是老师布置的课外活动。
“每个印度人都是乞丐:就算不以此为业,只要机会一来,都不忌惮伸手。”一九六一年,去过印度的意大利电影导演帕索里尼这样写道。这一刻毒,换成今天肯定政治不正确。然而帕索里尼的话,几十年后依然精准。
在佛陀转法轮的Sarnath鹿野苑,一个蹲在草地拔草、裹着莎丽的中年女人跟我四目相对,彼此的微笑尚未消失,她一只手攥着青草,另一只手已经伸出(这一次,我没一脸轻蔑,而是像印度人那样晃晃脑袋不置可否)。
在瓦腊纳西远郊的Manduadih火车站外,我刚在一个简陋烟摊买完烟,卖烟小子也伸出一只手:“我是穷人。”“我也是穷人。”我没好气,不过讲的也是真话。在拉贾斯坦的斋普尔,粉红城(PinkCity)内一处“景点”外,两个青年跟我兜售工艺品。见我死也不上钩,他俩一边讨烟,一边调侃像我这样的独行者:“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总是一个人旅行,总是独来独往,为啥不跟一帮朋友一起……”
比起职业或非职业“乞丐”,防不胜防的“好人”更可怕。我读过的英文版印度旅行指南,不论Lonely Planet这类大部头,还是常居印度的美国女子J. D.Viharini(笔名)所著Enjoying India: The EssentialHandbook(《享受印度》),都会再三告诫外国独行者,不管坐火车,还是在街头,绝对不要接受“友好的”陌生人递给你的饮料、食物或香烟,哪怕这些东西貌似刚刚开封,因为这是迷药党的招牌诱饵。
刚到印度不久,在南印小城Trichy,酒店附近的街边,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夜里跟我搭话。他很热情,也很纠缠:我去过哪些国家,我会几种语言,我觉得印度怎样。我胡乱应付,他则顺着我的答案挖根刨底,像是要用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把我粘住。最后,就像瓦腊纳西那位“给我一支烟”的三轮摩托司机,老头亮出底牌:“你抽过beedi没?要不要跟我去那边的酒吧试试?”
“你在印度没安全感。所有人都想骗你。”我在德里某家垃圾快餐厅遇到的一个年轻法国人这样说。危机到处都有。你是明处猎物,猎人远远就会嗅到你。
九月中旬,我又来到德里。白日依旧火热,黄昏却已凉爽。夜里,我坐在RajivChowk一处草坪,望着前方公园高悬旗杆上大得可笑的那面印度国旗。我的周围零散坐着纳凉歇息的印度男女,卖茶水零食和给人采耳的小商小贩窜来窜去。一个瘦瘦的中年印度人突然坐到我的身旁,仍是一见如故让你警惕的友好,仍是喋喋不休挖根刨底的盘问。
这一次,我说自己是中国人。中国?这里很多中国产品。他兴致勃勃讲起天朝经济。大约十分钟的“前戏”过去,“猎人”亮出底牌:“你喝啤酒不?”“谢谢,我不喝。”“你想喝的话,我去那边买。”“我不喝,你喝。”“那你给我五十卢比买酒。”“公共场所不得饮酒,这是政府规定。”我笑着警告他,总算想到堂皇理由,不单为了节省五十卢比(不足一美元)。
我的戒心有时也会草木皆兵,但它起码让我一路平安。即使这样,我的不良嗜好还是给我惹来麻烦。从瓦腊纳西坐夜班火车回德里,我很早就来到远郊的Manduadih火车站候车,这个小站几乎没有外国人。想要抽一支烟,想着印度公共场所的禁烟远比天朝严格,我特意走到火车站外的路边。
抽完烟,背起大小行囊,路灯已亮。刚刚走进车站外的昏暗空地,一个印度警察把我拽住:“这是非吸烟区,你要给罚金。”“对不起。”我连忙道歉,想着息事宁人赶紧脱身,虽然知道他在敲诈,因为路旁并无相关标志。“两千卢比。”警察不依不饶,一直不让我走。“那你给我收据。”我几乎要投降了。
“五百卢比。”他立刻改口,不再理直气壮,仿佛五百卢比就是他的底线,就像瓦腊纳西那位三轮摩托司机的“给我一支烟”,或像德里草地上那位中年男子的“给我五十卢比买酒”。老天有眼。看来他真的没有收据。我不再求饶,而是挣开他的一只犹豫黑手,大步走回车站,一脸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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