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苏文茂,成败皆在文哏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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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有个“维纳斯村”,到现在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也许真有吧,似乎某个课本里提到过一句,也许曾经有过,也许压根就不存在。都不要紧,有一段相声叫《维纳斯的遗憾》,它就存在这段相声里。
作者王鸣禄,最了不起的相声作家之一,成就了多少名家的高光之作。本子交给了苏文茂、于世猷来演,一位是文哏名家,另一位,是相声界最令人痛惜的捧哏浪子,搭档过很多高人,如马季、马志明、侯长喜、侯跃文,而且佳作不少,逝世时却无比落寞。我总感觉,晚期的他就像一个救火员,谁临时缺搭档了就找他,一两次合作后又没了下文;他演得越卖力气,落寞感就越强。
事先知道了节目单,就对《维纳斯的遗憾》很好奇。即使是新创编的相声,也极少有这么高端的、富有隐喻色彩的名字的。看了演出,才知道原来“遗憾”仍不过就是乱丢垃圾、邻里不和这种,相声最擅长处理的蒜皮小事。苏于二位的演出,也相当有功夫。于世猷一贯方正,规劝起人来语重心长,又很嫌无力;苏文茂呢,他安静,慢条斯理,拉长着音,显露剧中人——典型的“坏人变老”——之顽固,怙小恶而不悛。
他其实是戏路子很宽的人,可惜,“文哏”之名,于他不是嘉奖,而是牵累。文质彬彬、出口儒雅的人,怎么能演一个乱扔垃圾的低级市民呢?错,正因为他斯文,同其行为形成的反差才强烈,无赖的味道才更足。《维纳斯的遗憾》来得晚了点,我替苏先生遗憾。
其实,至少在公开的亮相里,苏文茂自己也说不清文哏是什么,依稀记得他只是强调过“语言美”,让人很跌眼镜。要说语言,他没有美到哪里去。至今被人常提的“文活”,翻来覆去不过就是那么四五个代表作,即便这四五个,演来也十分拘谨。
像《论捧逗》就很保守,温了好几个包袱,到尾声,苏要对马来一记先捧后摔,赞美他的种种成绩,最后归结到“要不了多久你就赶上我了”,本来这里是大做文章的机会,甚至可以来一小段贯口,可苏先生却软绵绵地铺垫了几句:“现在您的成就就这么高,您要是很好地肯定了优点克服了缺点,甭多了,要不了三年……”
他的致命伤,就在这种乏味的套话上。中国语文的大败坏,对相声名家的冲击,在苏先生身上似乎体现得最明显。《戏剧与科学》,可谓虎头蛇尾,连唱带说漫谈失空斩,谈着谈着,辩证唯物主义那套话语阑入,马谡“有严重的自由主义思想”,诸葛亮“善于分析矛盾利用矛盾”,听来反胃。至于《批三国》与《红楼百科》,其实也受害不浅,“文哏”只能是风格,而不能干涉内容。
苏文茂明明有书卷气,还有一条亮嗓,他只要不故意之乎者也,只要不拿腔作调,就能出好作品,因为书卷之人一方面易于示人以清高,另一方面,又容易给人以老实可欺之感,古来爱嘲笑秀才,就是因为他们既弱又陈腐,受欺负后的反应比较可笑。
身为常宝堃高足,苏文茂是常家人,在常家的群口《酒令》里担任乙,被一干人挨个欺骗过来,一点没有违和感,因为常家人大多也是文雅端正、语言入味的。当他清高时,《选队长》、《财神爷》这样的佳作就问世了,这两个故事,苏文茂的角色都不是什么文化人,但事实上,他却以文化人的清高姿态发表各种议论,论标格之高,风姿之雅,他真不愧为常派的门下。
也是听了《选队长》和《财神爷》之类,我对苏文茂有了新认识。他找到了一条自己的路,但这是一条险途,很可能两头不讨好:对观众来说他太高,似乎不屑于老抖包袱,对有点文化的人而言,他又俗了,语言也太过平庸。《批三国》这么俗的“文哏”,在农村演出,观众竟还听不懂;而《红楼百科》是在一场红学研究大会上助兴的,连说五六分钟没有一个像样的包袱,普通观众没耐心听,而红学研究者们,会买他的账吗?
没有机智的演员,很难长存人心。苏文茂不但不机智,而且六十多岁的时候,他演出就每每靠王佩元来补救。苏文茂和马志明、王佩元合演《扒马褂》,两位老先生背后多半有了什么芥蒂,那一场,马的表情特别冷漠,而苏也力不从心,一次次忘词,全仗着王佩元居中串联,一会儿找马,一会儿找苏,忙得不亦乐乎。一台演出,台上的人若是不齐心,既煎熬观众,更消耗他们自己。
《维纳斯的遗憾》里有一句台词,是“侯大爷”对主角说的:“将来你们怎么教育孩子啊?”听时忽略过去,后来算一算,那年苏文茂六十岁出头,我竟没觉得别扭,想来,实在是因为书卷气救了他。是这股气质,帮助他在演绎《文章会》、《全德报》这些传统相声时步入巅峰,也帮助他跌跌撞撞地进入晚境:他的缓慢,他的忘词,于是都有了解释;老夫子老夫子,不老何来夫子。
虽说相声人,至少过去的那些相声人,四五十岁出精品是常事,但人,毕竟还是年轻的好啊!《维纳斯的遗憾》之后,苏先生好像一下子松懈了,特别疲惫,特别缓慢,不复早岁的清高与傲气。他的功力传给了崔金泉、赵伟洲、刘俊杰这三大高徒,三人之中,台风最有苏门模样的,是崔金泉。
师父盛年时的潇洒和激情,“文哏”带来的追求雅致的台风,在崔身上留下了大半,只是他也早就淡出了一线,去当领导了。当领导,对一个有才的演员而言,绝对是一种惩罚。
在我眼里,苏文茂始终是个有点别扭的人,他有七分能力,却被拔高了去做十分的工作:替一种“有文化的相声”站台。这真难为他了。
不只是他,跟他平辈或晚辈的干上了这一行的人,多多少少,都得忍受类似的别扭。他们操着不属于自己的语言,承担不该自己承担的责任,当他们老去,急性子的年轻人便用参观博物馆展品的眼光看他们:咦,这些相声,怎么一点都不好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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