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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波:为什么你没办法停止玩手机

2015-05-05 杨波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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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还有无时无刻不在摆弄手机的你,你并不是非这么做不可——但不这么做,你又能做些什么呢?无时无刻不摆弄手机这件事,与你的无聊是相称的。


【1.慢生活】


近来国内许多城市举办了发呆比赛,规则是参赛者除了眨眼和喘气不能干别的,包括不能睡着;期间还要忍住不时响起的催眠曲,以及主持人和观众的刻意逗弄。从开始时的几分钟到目前一口气发呆五个小时,选手们的进步很快,据说还要评比出一个全国冠军。


这是一件好事,我觉得国家体育局应予以格外重视,向全国强力普及,将中小学的课间操改为课间发呆,大妈们的广场舞改为广场发呆(为了不引发当局误会,须举一个“并非静坐”的告示)。


为什么这么说?首先,几乎找不到比发呆还要低成本的体育运动,它不需要器械,对场地没有要求,只要你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呆起来——至少与广场舞相比,它还不会对他人造成任何干扰;它对参与者也没有设什么门槛,且跟吃喝喘气一样是人生来即会的本能,男女老幼乃至孕妇和残障人士都可以说来就来(去年10月韩国首尔的发呆大赛冠军便由一名9岁女童获得)。


另外,更重要的是,发呆比赛摆明其目的是对“慢生活”的倡导——确实,诸位,你们不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显得太快了一些吗?以至于这快已成为了所有人做一切事的唯一目的。人们似乎仅是为了快而快,而不是为了去往什么地方。从技术发展、信息传播、时尚更迭,以至落实到每一个个体的工作节奏上来看,人类社会也确实没有比现在更快过,且越来越快,且这种变得越来越快的步调(加速度)也在越来越快。


像一辆失控的车,其失控倒不是源于车本身制动系统的失灵,而是司机本人呈出一种鬼上身式的疯癫状,他的脑子里只燃烧着一个“快”字,不仅认为刹车完全多余,甚至从意识里已删除了从操作到缘由的,相关制动的一切信息。请注意,请各位在此不要摆出一副以事非己出打底的,不幸坐上这辆车的倒霉相,这辆车里没有乘客,所有人都是青筋崩在额上的,丧失刹车能力的疯司机。


广州地铁有一句广告词是“广州地铁,为广州加速”,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仅是一句话的前一半?在广州地铁的加速下,请问,这位越来越快的广州急着要去哪里?当然,你可以认为答案不言而喻,广州正向更富足、更文明、令其市民过上更幸福的生活这一目的而去,且“快”是达到这一目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如果个体“更幸福的生活”必然意味着工作强度的降低、社会压力的减小、以及个体间竞争程度的放缓之类,那么个体的放慢为何及如何在集体的变快的裹挟中达成?大家都瞎了?看不到这个显而易见的悖论?看来,令结论变得合理只能改换其根本条件:人们并不认为放慢的生活将导致幸福。


哦?难道好逸恶劳不是人的本性?


【2.无聊】


帕斯卡尔认为猎人不是为了兔子而去打猎的,而仅是为了打猎本身。不是过程比目的更重要,而是过程本身就是目的。他进而认为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取得胜利,而是为了战争本身。


他说:“……若不是为了胜利的结局,我们又想看到什么呢?可是当它一旦到来,我们却又对它餍腻了。游戏是如此,追求真理也是如此。”


近来颇为流行的撕逼也是如此。如今公共视野中,几乎没有比撕逼更能令大众来劲的表演了,越是大人物撕,撕得越彻底,越令人过瘾;却与此同时,包括撕逼者和围观者,人们不仅对撕逼的结果毫不在乎,甚至连其起因都懒得记得了——他们只迷恋于嗷嗷的抠眼睛和挑裆腿。


目的不过是赋予过程合法性而已,人们由此来告诉自己在生活,而不是在发疯。


“我发现人的一切不幸都源于惟一的一件事,那就是不懂得安安静静地呆在屋里。”帕斯卡尔认为没有比彻底的无所事事、无所用心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无聊面前,上帝亦败”,尼采表达的也是同一个意思。我们山西则有这么一句俗话:“看你这么无聊,不如找块炭去洗洗。”


无论如何,人活着要有事去做。为了做得名正言顺,必须予此事虚饰以某个符合逻辑的目的;再基于人与人间阶级、教育、处境的不同,他们各自对目的的选择也就相异,目的相异,道路也分了岔。但人们即便看似各自做着千差万别的事,其根本却仅不过是为了应付无聊。帕斯卡尔说:“不用考察各种特殊的行业,只要能以消遣来理解它们就够了。”


他这样讽刺凯撒:“我以为凯撒年纪大了,是不会以征服世界为乐的。”年纪大了也没有办法,只要活着就得动弹;屁股决定脑袋,国王也概莫能外,除了征服世界,他实在找不到别的事能配得上他那个屁股的无聊了。跟不得不上班的你一样,他不得不征服世界。这难道不值得同情?凯撒跟为其流血卖命的士兵,跟现在血汗工厂里的工人,难道不就此拥有了同一种本质?


还有无时无刻不在摆弄手机的你,你并不是非这么做不可——但不这么做,你又能做些什么呢?无时无刻不摆弄手机这件事,与你的无聊是相称的。



(资料图:韩国发呆大赛选手,中间为获得冠军的女童)


【3.天行贱】


发呆可视为对人类此等绝境的一种绝地反击。尽管慢生活也是一种目的,发呆也是为了达成这一目的的做事;尽管那位以发呆五个小时获得冠军的资阳主妇在如愿以偿地领取了奖品iphone6后有没有身体力行地去过慢生活,包括举办方在内没有任何人有劲去对此做出调查——也就是说,她继而去无时无刻地不在摆弄那台新到手的iphone6,也说不定。


说起慢生活,我曾见过这世上最慢的动物,一条产于新西兰的蜥蜴,它当时被关在玻璃柜子里,像死物般一动不动。解说员指着它略略抬起的两条前腿中的左腿说,“这条腿是它昨天抬起来的,估计明天的这个时候,它会落下来。”


尽管它世上最慢,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它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也曾在前文中问过那位越来越快的广州:“你这是要去哪?”


玻璃柜子的另一个角?那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却不能说,那只蜥蜴花三天迈一步的动弹方式跟它的无聊是相称的,因为蜥蜴虽也不得不动,却非基于无聊,而仅基于其客观存在。无聊是不得不动这一存在本身所决定的事实在人性上的投射。无聊,是专门为人准备的。所谓:天行贱,孙子以不得不不息。


看来,慢生活至多只能在量上而非质上解决无聊的难题它或许可以部分地祛除症状,但不能根治病灶。鲍德里亚将消费社会歇斯底里的加速对个体的破坏后果称为“疲劳”,以取消——至少减缓个体间竞争为目的的文明发展事实上导致了竞争更为激烈,为了令人可以歇下来的社会进步令人日益疲劳(若“歇下来”意味着无聊随后而至的话,这一目标设定看来在一开始就倒错了)。


这种自打其脸的“世纪新病症”的具体症状体现为抑郁、过劳、神经衰弱、人际冷漠、对公共人物的迷恋、时尚、恋物、性瘾、过激、原教旨主义、无厘头、自渎、自毁等。既然累了就要休息,不合作、隐居、嬉皮士、懒汉主义……所谓慢生活在此可作为针对性的缓解方案,却绝不是根本前提。


人从未停止过从本质上解决无聊的尝试。那么,既然涉及根本,首先须回答人活着为什么就非要动弹不可?其答案首先还真不关人性,而是来自物理学。无聊是一个四维概念,先是基于物质构成而在三维空间占据了一定位置的个体,然后将其放在时间维上——如果这个个体协同其物质在时间维上一动不动,即不发生任何变化的话,那么时间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取消物质变化的同时,时间的意义也被一并取消了。时间决定了变化,不如说,时间就是变化本身。


石头看起来不动,但它实际上一直在动。不谈精神,仅作为物质(身体)的人,也从未停下来过。你即便不动,你的身体仍在动,如喘气、心跳;你即便死了,你的身体仍然在动,腐烂,变成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然后轮到人性——与一条川相比,人不仅能意识到这种变化,并能意识到这种变化的不舍昼夜;在似乎人所独具的智能与情感的逼迫下,他必须给赋予这些变化以意义,进而弄巧成拙、反客为主地将这些意义,这些虚饰的目的转变为变化的前提。


【4.入静与失禁】


既然搞清楚了无聊出自身体与时间的合谋,那就遇水搭桥地去解决。如打坐。打坐不过是哲学、宗教意义上的发呆,就此你可称之为逼格最高的发呆。打坐还被称作入静或禅定,静和定都可理解为止,即人设法将自己不舍昼夜的变化停下来。


为什么要止?通常的解释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大学》),这里的“得”不是世俗功利意义上的得,而是复归于止,“得,谓得其所止。”(朱熹注)。其目的是明心见性:明心是搞懂人心,弄清楚人是怎么回事;见性是基于明心而超越人,超越我,看出万物宇宙的本性,把握终极真理。明心见性在理学被称为穷理,在禅宗被称为顿悟,在道家被称为得道。


为什么用打坐去求止?打坐,可视为刻意自居于帕斯卡尔所描述的那种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的无聊的极端状态,然后置身于死地而后生,将无所事事视为唯一事,将无所用心视为唯一心,去明心见性。其止是心止,即通过尽可能的身止(打坐)来为精神营造出某种梦幻色彩,以至于令其产生从时间及其所意味的永恒变化之中跳脱出来的幻觉。


幻觉的意思是,包括你的精神在内,你的任何部分绝没有真地从变化这一本质中逃出来,但你在极端无聊的酷刑和构陷下,竟然确信自己做了不曾做过的事。


不住色、声、香、味、触、法,关闭所有的感官,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以达至视万物宇宙“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状态。这一玄之又玄的状态,一个饿到半死的人也可以轻易达成。或因此,辟谷历来被各门各派作为打坐的有效法门广为传扬,以至于当今一些别有用心,志在减肥的人也开始装模作样地玄之又玄了起来。


其实,辟谷是减缓人体不得不动的消化系统的一个办法。还有打坐者极为讲究的呼吸法,除了令呼吸尽可能缓慢悠长,还着意在谓之“息”的一呼一吸间的短暂停顿处下功夫,因为那时肺内空气最少,即人体不得不动的呼吸系统正动得最慢。


以及打坐时须穿一条宽松的裤子,为什么呢?为了不刺激人们只要稍微遭受一点刺激就会充血的生殖器官,让这套虽说不是永远在动,但总是时刻准备着动起来的系统尽可能地保持休眠。若生殖器官一充血,充血者就难免杂念丛生,这个想必大家都有经验。


不闻不问、不吃不喝、不呼不息,以及不充血,这些刻意的身止也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心止。


回到文初的逻辑,目的、结果既然是令过程、变化具备合法性的借口,无聊既然是由物质、空间、时间、人性这些人之为人的条件或称为局限性所决定的原罪,即便其旨在对这一原罪做出反动,却也不能就此说明明心见性不是一种目的,说明为此所求的心止,为心止所求的身止不是一种基于过程的过程,为了变化的变化。即,明心见性与打坐者的无聊是相称的。


既然那只蜥蜴抬起了左前腿,再慢也一定要将它放下来,那么人是不能活着摆脱身体的,无论你坚持多少天不吃不喝,若非刻意赴死,终归还是会不害臊地吃起喝起。


人从时间中脱身跟试图比静止还要慢一样,成为仅相关词义的某种文字堆砌,因为任何具备主体性的个体都不能在令其成为其本身的必要条件之外去依旧以其身份存在,就算意欲并着手于颠覆其自身,也不行。




作者:杨波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朋克时代》、《自由音乐》创办者,公共账号“反常”发起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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