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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映红:萨特拒绝诺奖的心理学解读

2015-06-15 唐映红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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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一个测试,让一名美女向路过的市民赠送100元人民币的“红票子”,在三个小时内随机测试了43人,只有3个人“勇敢”地接受了馈赠。


再过几天就是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大师让-保罗·萨特诞辰110周年的纪念日(6月21日)。萨特算是最为特立独行的一位哲学家,他是迄今未止唯一拒绝诺贝尔奖的获奖者。


更有趣的是,他是在“担心”自己有可能获奖的情况下致信瑞典学院表示拒绝诺贝尔奖,但瑞典学院认为:萨特的拒绝并不能改变诺贝尔奖颁赠的有效性,仍然将1964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执意颁发给了他。


当然,获奖后他发表了公开的拒绝声明;而瑞典学院也知趣,取消了颁奖仪式,没有为他准备一张“空椅子”。

在萨特拒绝诺贝尔奖的公开声明中,他列出的拒绝理由概括起来包括了两点:从个人理由而言,“作家应该拒绝被转变成机构,哪怕是以接受诺贝尔奖这样令人尊敬的荣誉为其形式”;从客观理由而言,“我不能接受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高级文化机构授予的任何荣誉,那怕是我完全理解这些机构的存在。”


在接下来面对蜂拥而至试图采访他的记者们,萨特在自己的公寓门前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讲话,谈到“我拒绝荣誉称号,因为这会使人受到约束,而我一心只想做个自由人,一个作家应该真诚地做人。”

萨特拒绝诺贝尔奖的行为,放在他一生的哲学主张的背景下,与他其他的特立独行的行为一样,毫无违和感。无论是他与波伏娃的伴侣关系,还是在冷战背景下同情和支持社会主义阵营,他的行为践行了他的主张。


大多数人可能都不会去啃读他浩如卷帙的著作,但却对他的主张耳熟能详:“存在先于本质”、“他人即地狱”、“人即自由”,等等。



(资料图:1955年,萨特与波伏娃应邀来中国访问45天)

拒绝诺贝尔奖,或许就是实践了“他人即地狱”的主张,如果不能正确对待他人对自己的赞美,那么他人即地狱。


在萨特看来,人首先是一个存在者,每个人的自由选择决定了他的本质,而事实上人们却常常在现实中身不由己,他人无时不在地干预着人们的选择,妨碍着人们的自由。这既是所谓的“他人即地狱”。

如果萨特能够坚持活到现在,那么他将能从现代心理学的发展找到佐证和支持他主张的大量依据。


从心理学角度,我们每个人感知到的世界与他人感知到的世界都不完全一样,特别是在社会认知领域,我们所解读的他人言语和行为,与他人言语和行为实际的目的或动机之间,总是存在着差异。这就是社会心理学里所谓的社会认知偏差的来源。

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讲,当我想向他人表达什么讯息的时候,我会将想要表达的讯息通过言语或行为进行编码,因为他人只能够感受到言语或行为;他人则需要在特定的社会情境下根据经验和预期对听到的言语以及看到的行为进行解码,从而了解和理解我想传递的讯息。

问题就在于,我编码用的“手册”与他人解码用的“手册”并非同一版本,而且“手册”的使用受到具体情境的影响。




因此,其中至少在三个环节都可能存在错误:

1、我用自己认为别人能理解的方式编码,但限于我表达能力的局限以及对他人的错误估计,编码本身就可能发生错误;

2、讯息的传递总是在具体的社会情境中,情境中的其他讯息会干扰、误导甚至扭曲传递的讯息;

3、他人总是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来进行解码,限于理解能力和具体情境下的经验、预期,解码存在错误的几乎无法避免。

用再通俗一点的话来讲,你只能用你熟悉的经验来解读他人的言行,并选择你恰当的反应;当面对他人的言行你无法用熟悉的经验来解读时,你将无法理解也无法信任他人,从而更可能拒绝反应。

例如,腾讯《你正常吗》节目组在街头做过一个测试,让一名美女向路过的市民赠送100元人民币的“红票子”,在三个小时内随机测试了43人,只有3个人“勇敢”地接受了馈赠。

不难想象,如果是地上有一张100元的“红票子”,那么路过并且看到的人估计100%都会弯腰捡起来吧。但为何让一位美女主动向路过的陌生人赠送“红票子”却鲜有人接受呢?

这就是萨特所谓的“他人即地狱”。他人在街头向陌生人赠送现金,我们如果不能正确地认识他人的这种行为,那么他人就是“地狱”。

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恐怕没有谁有类似的经验吧。因此,经验将无法指导我们对他人行为的揣度;而具体的情境也没有提供线索来帮助我们理解他人的行为。

相对地,人们能依据的经验常识告诉他们:人总是基于一定的目的和动机来选择行为。那么,街头随机赠送人民币现金的美女,一定应该有她的目的和动机。


同时,大量的经验事例提醒人们“天上不可能掉馅饼”、“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美女不可能无偿向陌生的路人赠送现金,接受了她的馈赠必然有什么潜在的隐秘交换诉求。例如,这更可能是一个陷阱;或者有着猜测不到的某种恶意。

如果我们能够正确的认识他人的行为,那么情况就大不一样。如果知道这只是一个节目测试,那么大多数人都可能没有任何犹豫地接受下这100元的“红票子”。


但即便如此,也未必会促使所有的人都接受慷慨的无偿馈赠。如果我们不能正确对待他人对我们的判断,那么他人对我们仍然是“地狱”。

哪怕明知道这只是一个视频节目组的馈赠测试,接受它无需承担任何风险,但由于人们普遍地相信“无功不受禄”,因此对一些自尊感强的人来说,没由来地接受他人的馈赠本身就是对自尊的一种贬低,其性质就如同萨特所认为的那样失去自由感。


毕竟,在这样的一种游戏娱乐的情境中,向陌生人馈赠的现金无疑就等同于通过支付的这部分成本来“收买”陌生人成为节目的一个道具。此时,接受馈赠现金的选择就扭曲了一个人的本质,因为这种选择赋予他的意义是将自我物化为节目的一个傀儡。

尽管“他人即地狱”,在节目组的测试中仍然有3名路人接受了馈赠的100元“红票子”。那么这3名路人与其它拒绝的人有什么区别么?没有本质的区别。


当大多数人无法消弭“为什么要向陌生人派钱”带来的不安和焦虑,因此即使100元的“红票子”本身可以给他们提供一定的意义,但后者对大多数人显然无足轻重,所以自然选择拒绝。但是,如果后者的意义大于前者的意义,选择接受也就自然而然。

同样道理,当通过增加讯息或改变情境,减少乃至消除人们对“为什么要向陌生人派钱”的疑惑和不安,那么,选择接受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多,直至接近100%。


而之所以只是“接近”,就在于当有人为“我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派钱”而顾虑和纠结,超过100元现金所能带来的意义时,依然有人会拒绝接受馈赠。

甚至,萨特半个世纪前拒绝接受诺贝尔奖的行为,从其本质而言,与节目组测试中拒绝接受馈赠现金的路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萨特拒绝诺贝尔奖,是因为诺贝尔奖所赋予的荣誉和价值,不足以消弭他对接受颁奖将带来对自由的约束和因此转变为“机构”的不安,即便诺贝尔奖所代表的崇高荣誉足以带给除萨特外所有获奖者欣然接受的意义。


如果把诺贝尔奖换成一个没有任何荣誉和积极价值负载的奖项,如某机构颁发的“孔子和平奖”,历年来几乎所有的获奖者都选择了拒绝接受或出席颁奖。没有人会欣然接受可能带来负面声誉和损害个人形象的奖项。

换言之,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萨特的特立独行与泯然众人的普通人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分别,他拒绝诺贝尔奖的行为与街头的路人拒绝陌生人馈赠的现金不过是同一维度上仅仅有着程度差异而已。

这么说,其实无损萨特作为一名哲学家的伟大,“他人即地狱”反映了现代心理学所揭示的常识:人与人之间没有办法完全地沟通,大多数时候我们认为与他人有“共识”、“默契”,并不是基于事实,而是基于人们对彼此沟通的信念。这种信念压倒了沟通中无法避免的差异和分歧,使我们感受不到异样。

不过,这也无助于萨特作为一名哲学家的伟大。他在冷战期间始终站在相对于强势资本主义所代表的“墙”的弱势社会主义“蛋”的一边,但他无法认识和理解他其实也是站在相对于弱势社会主义民众所代表的“蛋”的强势社会主义权力集团的“墙”的一边。1980年4月15日,萨特在巴黎鲁塞医院去世,第二天中国的新华社发文称他为“中国的朋友”。

这恐怕是萨特的哲学主张“他人即地狱”最好的佐证。




作者:唐映红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从事心理学科普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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