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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前门老火车站哪里去了

2015-06-30 肖复兴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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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想一下,火车轰隆隆地驶出站台,一边是巍峨逶迤的明城墙,一边是波光潋滟的明护城河,在世界任何地方,能够找到这样拥有独到历史味道的火车站和铁铁路线吗?


不知道有人研究过没有,北京的几座老火车站,连缀着晚晴时期一段变革史和屈辱史。

在前门东西有两座火车站,应该是北京也是全中国最早兴建的火车站,一个通往东北,一个通往汉口。那是戊戌变法的成果,是慈禧太后晚年的得意之作。

在老北京,原来还有詹天佑修建的京张线,通往塞外,车站设在西直门。还有著名的马家堡火车站,和天坛火车站,却是臭名昭著。前者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前,慈禧太后逃离北京城的车站;后者是八国联军的侵略者把铁路从马家堡直修到驻军在天坛的坛根儿底下,差一点儿就到皇上的炕上了。

如今,这两个火车站已经没有了,这段历史也很少有人知道了。如今,硕果仅存的,只剩下光绪二十九年(1903)建的前门火车站,和光绪三十五年(1909)建的西直门火车站。

这里只说前门火车站。112年过去了,表面上看,火车站还站在那里,但实际上面貌已非。火车站重要的标志钟楼的位置变了,原来是在南侧,现在像变魔术一般,跑到北侧了。

这是因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修地铁时南侧被拆,为保留下钟楼,就移花接木到北侧去了。钟楼是火车站的脑袋,没有这个脑袋这么行呢?


(图注:前门老火车站)

当初英国人帮助建这个火车站的时候,考虑到北侧的前门楼子,是不会把钟楼放在北侧,两样高在同一侧的重合,会破坏美的谐调和平衡,必得让钟楼在南侧,和前门楼子对视,这是基本的美学原则但修地铁时美学得让位于地铁了。在现实面前,美从来都是脆弱的。

更重要的是,如今前门火车站只剩下这一个前脸,也就是保留了以前的候车厅。它最重要的部分,即站台以及站台后面的货场等全部消失,拆除得没有了一点影子,平地上取而代之的是楼盘。

当然,最后重要的是,和前门火车站连为一体的北面的明城墙和南面通向大运河的护城河,统统没有了。而这一墙一河却是当年前门火车站依托存在的背景。

试想一下,火车轰隆隆地驶出站台,一边是巍峨逶迤的明城墙,一边是波光潋滟的明护城河,在世界任何地方,能够找到这样拥有独到历史味道的火车站和铁路线吗?



所以,城墙和护城河,既是前门火车站历史的背景,也是其地理的背景。失去了这样最可宝贵的背景,仅仅是油饰一新前脸的前门火车站,就如同仅仅拉上一道新漂染的幕布,里面的舞台和后台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当年的前门老火车站,哪里去了?

莫怪我对前门火车站充满感情,因为它原来就在我家跟前。小时候,我家住西打磨厂街,穿过北深沟胡同,就到了护城河边,一眼就看见了火车站的钟楼。

走不了几步,过小桥,就到了火车站的货场。过了货场,就是站台。那时,它有三个站台,我们送人上火车,从来都不买站台票,就这样长驱直入。

可以说,清末民初,前门地区乃至整个北京的发达,靠着就是这个火车站。在以前,也就是明朝的时候,京杭大运河一度通到前门,码头就在火车站的这个位置,才有了前门地区的大栅栏、鲜鱼口、西河沿、三里河一带的繁荣(这几个地方的名字都和水有关,就可以知道当初的繁荣依赖于运河和码头)。

码头没有了,前门的再次繁荣,就是火车站的开通。那时候,人们说:火车一响,黄金万两。我小时候,在西打磨厂、西河沿,旅馆饭馆货栈鳞次栉比,说明来往的客人极多,想不繁荣都不行。

我对前门火车站最初印象,是我姐姐当时在内蒙工作,每次回北京,然后离开北京,都是从这里上下火车,接她,送她,我都要进这个火车站。

特别是送我姐姐的时候,站台上昏暗的灯光,广播喇叭里女播音员朦朦胧胧的声音,火车头喷吐的浓浓的白烟,都让心里罩上一种离愁别绪的伤感,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怎么也抹不去。尽管当时还小,但心里想,火车站真的不是一个好去的地方,它让人感到别离和距离。



我第一次坐火车,就是从这里上的火车。那是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1956年的暑假。我跟着大院里的一位大姐姐一起坐的火车,她到呼和浩特看她哥哥,我去包头看我姐姐。这个火车站忽然让我感到有些亲切,让我觉得有了它,才有了相聚,才会让距离缩短。

那时候,前门火车站是北京最大的火车站。尽管知道当年孙中山,还有很多领袖和大人物,只要是坐火车来北京,必要在这个火车站下车,这些声名显赫的人物,给这个火车站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芒,载入历史。

但是,对于我,觉得最给这个火车站抬色的人物,是《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我是在广和剧场看的电影《青春之歌》,广和剧场就在肉市胡同里,离火车站一步之遥。



那时候,火车站已经不用了,只剩下售票处还偏隅一角。从广和剧场出来的时候,一眼看前门火车站的钟楼,想起刚在电影里看到的林道静第一次来北京,就是从这个火车站下的火车,她走出火车站,背后就是火车站的钟楼,然后,她抬眼看到了前门楼子。那时候,火车站的钟楼和前门楼子相互辉映,觉得演林道静的演员谢芳是那么漂亮,她身后的前门火车站的钟楼是那么漂亮。

前门火车站对于我最难忘的,其实,不是它的钟楼和站台或候车室,而是它的货场。特别是1959年新修成了北京火车站而把它废弃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如同一个弃妇一样,门前冷落鞍马稀,却依然存在着,并非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那时候,售票处还在,货场还在,老城墙还在,废弃的铁轨也还在,它们相映成趣,在阳光或月光下,各自闪着谁也看不懂的光。城墙是明代的,火车站是清朝的,但是,那时候,人们崇尚日新月异,老的不值钱,可以随便废弃和丢弃。

那时候,货场的水泥地上,有半个篮球场,一个篮球架子,无人问津,寂寞地呆在那里。它就像前门老火车站一小段忘记切除的盲肠,或者说像是火车站最后垂死的挣扎,希望自己有一点可以发挥的余热。


我和大院的伙伴常去那里打篮球,享受着它的那一点余热。那里成了我们的乐园。这个篮球架子,一直顽强地存在到文化大革命之中,一直到1968年我离开北京去北大荒插队。

如今,火车站的前脸和候车室还在,被改造成为中国铁道博物馆。火车站的月台和货场,还有那些纵横交错的铁轨,已经彻底没有了。


有时候,我会觉得有些遗憾。倒不仅因为火车站后面的一切融有我童年和少年的回忆,而是觉得如果保存这后面的月台和货场,还有铁轨,和前面才成为一体,有了具体结实的存在,铁道博物馆,才是名副其实的铁道博物馆。



我想起厦门的老火车站,和前门老火车站改造的思路不一样。它现在留下了这一切,老铁轨跑不了火车了,但四周载满鲜花,成为了一座让人怀旧的火车站公园,延伸到远方的铁轨和花木掩映下的月台,成为人们拍照的好景致。


特别是看到青草和花朵蔓延簇拥着的铁轨,有的铁轨间还铺设了防腐木,成为人们徜徉的林间小径,真的让人心动,原来废弃的铁轨居然也可以如此美丽。

我也想起去年夏天在美国去离费城不远的一个名叫新希望(New Hope)的小镇。当年这里也有一个美国最早的老火车站之一,可以直接通往费城和纽约。


如今火车站被废弃了,但还保留着老站台和老铁轨,甚至信号灯,以及老式的蒸汽车头和几节老车厢,每天定时开车,鸣响汽笛,喷吐白烟,拉上游人在小镇转上一圈。而站台的背后,也开辟成了花木扶疏的一个街心花园。

我的前门老火车站,如果你也能保留下月台货场和铁轨,该有多好。你也可以开辟成一个铁路公园。当然,如果在能够保留下你身边南面的护城河,北面的老城墙,就更好了。


你这座铁路公园会比铁道博物馆更吸引人,也更感动人。我敢说,那将是世界独一无二的,秦时明月汉时关,还能够找到,但是,到哪里能够找到车站铁轨和明朝的城墙和河流紧密连在一起的景观呢?

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很是伤感,想北京市政府的相关部门在改造这座城市的时候,真是没有眼光,又缺少听取意见的雅量。在他们的眼睛里,似乎前门火车站能够辟为一座铁路博物馆,就已经很是不错了。



(《从后河沿看当年的前门老火车站钟楼》,作者绘图)



作者:肖复兴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著名作家,著有《京城旧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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