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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天下苦人吴梅村

2015-07-03 庄秋水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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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朝榜眼的功名,又做了新朝的官,虽然时间短暂,终究是大节有亏;唯有诗歌,是他一生精神所寄,他用诗来描摹世运升降,探讨时政得失,也用诗来疗愈精神深处的伤痛。


一六五三年(清顺治十年),对吴梅村而言,是极不平常的一年。他亲眼目睹过刀剑寒光下的天地玄黄之后,又再次跃身政治的风波摇荡之中,这将是他生命中一个决定性的界限。


【一】

这年春天,吴梅村从家乡太仓来到苏州,参加帝制时代最后一次盛大的社集。这次,他是以复社前辈和诗坛盟主的尊贵身份,为互相攻讦的同声、慎交两社作调解。


(吴梅村诗集,图源网络)

结社是明末以来在知识人团体里兴起的一种学术、政治活动。历史学家谢国桢这样区别当时活跃的“党”与“社”:一般士大夫阶级活跃的运动就是党,一般读书青年人活跃的运动就是社。(《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

明代科考以八股取士,参加考试须知晓当时的风气才可以考中。于是,青年知识人集合起来,学习举业。十天半月,读书人会聚诗酒唱酬,或户外交游,选出同社的文章,是为“社稿”,以博取时人的景仰。

吴梅村所属的复社,鼎盛时结社会朋,动辄千人。崇祯六年,也就是一六三三年,复社在虎丘会盟。按照《复社纪略》里的说法,当日有数千文士参加这一文苑风流的盛会。这是因为在两年前,吴梅村高中会试一甲第二名,也就是所谓“榜眼”,他的老师张溥亦中举,同榜复社成员尚有数人。

于是以张溥为首的文人社团“复社”,声势煊赫,社员激增。虎丘大会重新登记各分社社员,并刊刻社稿,堪称是复社如日中天之际最后一次盛会。

二十载过去,山河易色,故国苍茫。江南文士们再次虎丘集会,声势倒也雄壮。聚会当日,大船载酒,名妓环列,伶人侑曲,江南文人们彻夜狂欢,船上燃点的烛火,宛如天上繁星点点。

吴梅村写了四首诗来歌咏这次盛会,既有“茂先往事风流在,重过兰亭意惘然”的往事悲怀,又难消“十年故国伤青史,四海新知笑白头”的历史哀伤。

大概吴梅村召集两文社,是想集合江南的人次,重建一个像复社那样的组织。然而世易时移,吴梅村自己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大明榜眼、翰林编修。据说在大会上,有一少年投函梅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而吴梅村只能默然无语,因为他确实无法为自己辩护什么。(出自刘献庭《广阳杂记》,有学者认为不可信)

更可怖的是,一个叫陆銮的杭州文士,因为被排斥社外,也未能参加这次大会,心怀怨愤,竟然上书当局,告密“复社余党”大会虎丘,意欲附逆(指响应郑成功北伐),将会不利于社稷。亏得“朝中有人”,以陆銮诬告反坐了结。吴梅村算是躲过一劫。

【二】

在清初的诗坛,吴梅村与钱谦益和龚鼎孳并称为“江左三大家”。乾隆间洪亮吉有《论诗绝句》,其中单道他们三人:“早年坛坫各相期,江左三家识力齐。山下蘼芜时感泣,息夫人笑夏王姬。”


诗中用汉乐府《上山采蘼芜》的典故,以“山下蘼芜”比喻故国旧君,又以春秋息夫人比拟吴梅村不忘旧君,而以翻覆无情的夏姬来讥讽钱、龚。

在当时人眼里,吴梅村最有理由为明朝“守节”。他受崇祯“厚恩”,年仅二十三岁即高中榜眼。当他的座师被政敌以梅村的试卷作为攻讦工具时,又是崇祯亲阅,朱笔批了八个字“正大博雅,足式诡靡”,一时名动天下。

尔后他更被御赐归家完婚,可谓锦上添花,人人钦羡,此后仕途顺利,春风得意。吴梅村被提拔极快,他亦有澄清天下的政治理想。当他被钦点湖广的考官时,与友人“酹酒江楼,谈天下事,江风吹面,流涕纵横,公慨然有当世意”,然而这种政治激情,很快在明末的混乱政局里消弭殆尽,紧接着就是天崩地解的大动乱。

当李自成率军攻入北京,崇祯帝在煤山自缢身亡,这消息南传至太仓,吴梅村试图自尽,被家人发现,母亲抱着他痛哭,以老人尚在求他不死。这一犹豫,此后他便再也没法去死。

当时士大夫们以气节砥砺,殉国自是题中之义,吴梅村未能勇敢赴死,被看作是顾念妻儿老小的软弱。他自己亦多次写诗自辩,“十年顾妻子,心力都成虚”,“故人往日焚妻子,我因亲在何敢死!憔悴而今困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

有明一代,士大夫以“气节”为安身立命的存在方式,久而久之,士论严苛,一个读书人能否成为完美的道德实践者,决定了他的舆论形象


如果说吴梅村未能为崇祯“死节”,尚可以以“忠孝不能两全”开解,那么在顺治十年,他因满清“诏起遗逸”,最终北上接受官职,则是把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道德深渊,此后就不得不成为被青史唾弃的“贰臣传”里的一员。

某种程度上讲,是吴梅村自己把自己推向了这一仿如精神地狱般的境地。早在顺治八年,朝廷严申学臣考试及约束教官生员之法中就有一条:“生员不许聚众结社、纠党生事,及滥刻选文、窗稿”,顺治九年,“生员不许纠党多人立盟结社,把持官府,武断乡曲。所作文字不许妄行刊刻,违者听提调官治罪”,多次重申禁止结社、结党。

推其缘由,不外有二,一则吸取明亡由党争而引致政治乱局的教训;一则是绝不允许汉族知识人组织化的存在。如今走出古典兴亡观,我们有了更多的观察角度。可以说明末以来的结社风气,虽有诸多的弊病,却堪称是传统皇权体制下破茧蜕变的迹象。

“东南社事甚盛,士人往来投刺,无不称社盟者。后忽改称同学,其名较雅……”(王应奎:《柳南随笔续笔》)复社成立之后,讽议朝政,针砭时弊,裁量人物,释放出巨大的政治、社会能量,既是当时知识人阶层精神活力的展现,也是权力分割新需求下的历史先声。

如今吴梅村又频频出头,结社会盟,肯定会被清廷视为一种政治异动。此时,满清入主中原不过十载,采取了最佳策略,对“重点对象”拉拢征召。而吴梅村的亲家陈之遴,以及龚鼎孳这样的降清派,也很愿意拉吴伟业这样名声很大的旧友下水,既讨好了清帝,又多一人共蹈秽名。

一六五三年九月,吴梅村北上,出仕新朝。他后来自道“老亲惧祸,流涕催装”,而他本来蒙受先朝拔擢,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再出来做官,然而“牵连骨肉,逡巡失身”,自觉“此吾万古惭愧”,不但死后无面目去见先皇崇祯和死节的旧友,也为后人所永远讥笑。


(吴梅村书法,图源网络)


【三】

一六七一年底,吴梅村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他的遗命,要在墓前立一个圆石,上面题刻“诗人吴梅村之墓”。他以前朝榜眼的功名,又做了新朝的官,虽然时间短暂,终究是大节有亏;唯有诗歌,是他一生精神所寄,他用诗来描摹世运升降,探讨时政得失,也用诗来疗愈精神深处的伤痛。

吴梅村去世之年六十三岁,时为大清康熙十年。尽管他晚年自伤“失节”,一句一歌,“花落回头往事非,更残灯灺泪沾衣”、“块垒怎销医怎识,唯将痛苦付汍澜”、“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触目皆是缠绵入骨的痛悔。


然以某种角度来看,他其实堪称“幸运”——他在世之日,未曾刀锯加身,死后作品也不曾被禁毁。以他诗文展露的心灵深度,对故国的怀念和悲悼,主事者大可不必深文周纳,以文字之祸加其身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临终前,吴梅村曾说:“吾诗虽不足以传远,而是中之寄托良苦,后世读吾诗而知吾心,则吾不死矣。”也就是说他自觉将自己的精神生命寄托于诗歌,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将被埋葬在“贰臣传”里。


事实上,没有人的批评比他对自己的自愧自伤自毁更深刻。王国维评《红楼梦》是“自犯罪,自加罪,自忏悔,自解脱”,此评价完全可用于吴梅村。

以现代人的眼光,忠君、气节,皆不过是古人迂腐的地方;再说,清朝皇帝,倒可能是中国历朝皇帝里品质最上佳者。然而,历史不是这样一种现时眼光的现实考量。

吴梅村因着他曾入云端泥淖的精神上的巨大起伏,令他实现了个人视野的超越,最终用诗歌、戏剧的形式,以更人性的历史观,深刻地描摹了一代人的精神创伤。

自夸精于文治的乾隆,倒也算是吴梅村的“知己”。他写过一首诗,“梅村一卷吹风流,往复批寻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愁”,认为吴梅村继承了杜甫诗史的精神。

在文字祸端迭出的清初,如何叙述前朝,已不再可以自由书写。吴梅村自称是“天下大苦人”,以心传史。他抒写故明公主驸马的乱离故事,也为卑微的秦淮妓女立传;他塑造抗清诸士人孤魂泣血的悲剧形象,也鞭笞降清诸大员的觍颜苟且。他以个体生命体验,串联起无数时代悲歌。

明末一位志士叶尚高,曾为遗民们为提出几个“出路”:“故或赋诗以见志,或托物以寄情,或击柝于中宵,或持铎于长夜,无非提醒斯世,使人类不等于禽兽耳”。

吴梅村无疑实现了其中部分生命意义。他的政治理念或未出“君臣大义”的传统认知,他的诗史却已抵达人性的根基,成为理解那段历史的管道。

某种程度上说,他堪称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一如海登•怀特所言:“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总是着手分析他们文化历史中的‘精神创伤’性质的事件。”



作者:庄秋水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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