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刘秀应该抗议《打金砖》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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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文艺界有点惊慌失色。
这厢贾玲“恶搞”花木兰被“中国木兰文化研究中心”投诉，那边陈凯歌拍《道士下山》也被道教协会抗议，以此类推，马三立的《吃元宵》戏谑了孔子，吴承恩的《西游记》让猪做和尚，统统应该抓起来。
京剧里的历史人物，经常被张冠李戴，若是见这情形，大约也要纷纷抗议。最激动的，绝对应该是刘秀。
以汉光武帝刘秀为主角的京戏有几出：《上天台》、《打金砖》、《草桥关》等。这几出戏，尽管主角各有侧重，说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开国功臣姚期的儿子打死了刘秀的老丈人，刘秀将要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
第一次看“刘秀系列主题剧”，我看的是《上天台》。这出戏里，忐忑不安的姚期绑子上殿请罪，刘秀拉着老臣的手款款谈心，那架势，不是君臣，更像是宝姐姐劝慰林妹妹。刘秀说啦，老姚啊，你放心，之前我们奋斗的事儿我都记着呢！你为了我吃了那么多的苦，不会让你白吃哒。你儿子，犯了那么点事儿，没关系，先去湖广发配吃两年苦，等我老婆不生气了，我就把他弄回来。没事儿啊，放心啊，咱俩什么关系啊！什么？你怕我喝了酒，被后宫那小娘们儿一哭就反悔了？你还不知道啊，我早就戒酒了！
真不是我忒意絮叨，熟悉戏词的戏迷们就能体会，确实如此情深意切，其中那段“孤念你孝三年改三月、孝三月改三日、孝三日改三时”实在让人动容。我小时候第一次听《上天台》，那时似乎没有字幕（有我也不识字），曾经错把刘秀唱的“孤的爱卿”听成“孤的爱妻”，心下顿时觉得，刘秀实在太爱姚期了！
单看《上天台》这出戏，臣子遵纪守法，小心谨慎；君王宽待功臣，法外施恩，一出温情好戏。然而要是再看《打金砖》，你肯定要怀疑，刘秀简直是得了神经病！
在《打金砖》里，刘秀的那些山盟海誓都成了废话，被郭妃灌了两杯酒，就传旨把姚期满门抄斩，并诛杀邓禹等功臣20余人；马武闯宫谏奏无效，自杀身亡。发了一通酒疯之后，刘秀酒醒，发现错杀功臣，于是到太庙哭祭，被他杀死的冤魂们都来索命，最后被马武鬼魂的一个板砖拍死了。
温情剧忽然变成了悬疑惊悚大悲剧对不对？变脸就在一秒钟对不对？很无厘头对不对？说好的大团圆呢？说好的“孤是有道的明君呢”？要是在今天，“东汉小组研究会”和“刘秀粉丝团”绝对可以严正声明，郑重抗议，因为，我们刘秀，完全不是那样人！
▲图注：京剧《打金砖》，马武鬼魂的一个板砖拍死了刘秀
历史上的刘秀是有名的中兴明主，从来没有听说他贪恋酒色（喜欢阴丽华不算），更没有杀戮忠臣。后汉书里，刘秀对待功臣既不“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使处非位，亦不兔死狗烹，而是“有功，辄增邑赏，不任以吏职，故皆保其福禄，终无诛谴者”。
姚期的故事也纯属虚拟。据《后汉书·铫期传》，“铫期，字次况，颍水郏（今河南郏县）人也。”“铫”系古国名，后世以“姚”、“铫”同音致讹。铫期在刘秀的功臣队伍中排名不算高，戏词里的“凌烟阁标名”，说的是唐太宗时期的事，并不准确，刘秀的功臣名单统称“云台二十八将”，铫期排名第十二。实际上，铫期也没有为了刘秀而不戴孝，《东观记》里曾经记载，铫期病重时，刘秀派使者看望，铫母问铫期让哪一个儿子继承封爵。由此可见，铫期去世时，铫母仍然健在。他也实在不存在什么打死太师的儿子。铫期有两个儿子，一名铫丹，一名铫统。铫期去世后，两个儿子都被刘秀破例封侯，可见姚刚之名，纯属子虚。
至于被杀的郭太师，就更冤枉了。郭妃的父亲郭昌，在刘秀娶郭圣通前已去世多年，他连刘秀都不曾见过，何况铫期的儿子？
从剧情结构和唱腔安排上看，《打金砖》都是一出特别奇怪的戏，而刘秀这样一位明君，被安上了杀戮功臣的罪名，实在是千古奇冤。原来，《打金砖》取材于明朝人谢诏的《东汉通俗演义》，作者写的是刘秀，实指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朱确实猜忌多疑，又好杀戮功臣，仅胡惟庸、兰玉两案，因牵连被杀的就达四万余人。以前代之事浇当今之块垒，实在是我国知识分子最擅长使用的“移花接木躲避图书审查制度大法”。
这样一出奇怪的戏，谭鑫培也曾经在清宫里演出过，不知道慈禧太后见此戏，会有什么感想？当今的京剧演员，唱《上天台》的多，唱《打金砖》的少，不是因为剧情前后矛盾，而是《打金砖》“太庙”一折中，老生需要各种腾挪翻腾功夫，“吊毛”[1]、“抢背”，“甩发”、乃至“僵尸”[2]，一个不少。现在能如此的演员，实在少之又少。某年春节晚会，某位著名京剧演员受邀唱《上天台》“金钟响玉兔催”一段，最后一句原为“又听得殿角下大放悲声”，大约因为是新年，唱这句不太吉利，于是让演员改词为“大放欢声”，谁知这一改，便成了戏迷圈里一直流传的“段子”。
▲图注：除“大放欢声”外，还有一个版本，“又听得殿角下大放悲声”被改成了“大放歌声”
有趣的是，17岁的江青也曾经演过《打金砖》中的郭妃，那是1931年1月5日，在北平鲜鱼口的“华乐园”，当时还叫李云鹤的江青唱日场的两出，前面《玉堂春》的苏三，后面《打金砖》的郭妃，饰演马武的是侯喜瑞。看过这次演出的人不少，京剧名宿刘曾复先生便是观众之一，新闻界老前辈徐铸成还曾经在文章中回忆了这场戏。观众们都说，江青的念白不太好，山东音太重。江青当时在王泊生的“晦鸣社”，王在《打金砖》里饰演刘秀。这出《打金砖》的代价实在太大，因为这段经历，王泊生在解放后被关进监狱，1965年瘐毙。
【注】
[1]吊毛是戏曲毯子功的一种，文戏中常用的跌扑技术。
[2]京剧术语，指人物僵硬着倒地的动作，属于戏曲毯子功软筋斗表演程式。又分“软僵尸”和“硬僵尸”：软僵尸要先下腰，身体向后弯到四十五度，然后绷直倒地；硬僵尸则是直接绷直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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