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骁骥:名流们拜大师,仅仅因为空虚吗
从朝阳区仁波切到玩蛇的气功大师,社会名流们又一次被网友深深地黑了。
无知、愚昧、人傻钱多、缺乏科学常识……这些负面词语被人们丢向那些拜大师的社会名流们。有些眼尖的人还说,这王大师表演变蛇的功夫不就和俺们村前卖艺表演的一个水平吗?这都能被骗?看来呀,这人一有钱成了名流,智商就变低。
另一种略微高明的黑法,便是不从智商下评断,而从精神层面找原因。他们用了一个所谓高逼格的词汇,“空虚”。他们说,有钱人不惜抛弃智商和常识(甚至抛弃内裤)参拜大师,不是因为他们蠢,而是因为有钱的人生让他们精神空虚,惶惶终日。这套说辞有个明显的好处:无论财富上多么失败,评论者始终能在精神上找到了另一种“胜利”,也就是说,尽管屌丝们在物质上与社会名流相比毫无成就感,但至少在有科学常识、有精神追求方面,似乎具有一种超越有钱人的“自信”。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名流们拜大师,仅仅是因为空虚?穷人不拜大师,难道是因为他们不空虚、有常识?我想,这种秀下限的结论恐怕不能成立吧。
其实,靠死工资过日子的小老百姓也拜大师,只是拜的方式更经济实惠罢了。稍微观察下我们的生活:测字改运的、街边算命的、道观里请符的、寺庙里上香的、点长明灯的、为了考试顺利拿offer跑去拜“卧佛寺”的……干这些事儿的哪个不是小老百姓,谁又像是有什么科学常识、精神追求呢。
纪录片导演徐童拍过一部反映京郊底层人生活的片子《算命》,记录了一个身有残疾的民间算命先生的生活。这个算命先生,也算高碑店一带小有名气的“大师”了,但很显然,每天来找他算卦问姻缘、问财运的人都不像是什么富裕阶层,更别说名流了。大部分朴实的人前来询问大师的事情无非是我和老婆还能过下去吗,我包的工程会不会黄之类,可以说恰恰是因为经济上的不富裕,并且活得没有安全感,人们才特地跑来卜卦测字,“不问苍生问鬼神”。试问最后又能寻着个什么?心理安慰而已。
所以,普通人也是拜大师的。评论名流时那种“流氓无产者”的语调,终究无法掩盖事实真相:其实相对于所谓的社会名流,普通人既没有物质优势,也没有精神优势,无产者们立论的唯一优势无非在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难想象,作为普通人的你若是某天获得了巨额财富,拜大师应该会比赵薇、王菲拜得更疯狂更彻底。
说穿了,全民不分贫富贤愚都在拜,只是人家拜出问题了,你没拜出问题,如此而已。
但我们也不妨继续追问下,到底我们拜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大师这个人吗,还是大师通过他的“神通”带给我们的实际利益?
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费孝通文集》里有一段关于传统中国的民间信仰的论述:“我们对鬼神也很实际,供奉他们为的是风调雨顺,为的是免灾逃祸。我们的祭祀有点像请客、疏通、贿赂。鬼神在我们是权力,不是理想;是财源,不是公道。”费孝通这段话可谓深入社会和人心的肌理,我实在不能同意更多。
也就是说,自古以来中国人对于超自然能力的崇拜,无非是希望通过它来为自己获利,毫无宗教神圣感,却处处充满了庸俗的市井气息。比如我们去某某庙上香许愿,若干时日后如果愿望达成,我们就得回到那里去还愿,捐点香火钱,通俗的说法就是给“神仙”一些走后门的好处费。是谓人与神之间的“行贿受贿”,与现实世界的跑关系、走后门如出一辙。这套传统文化的潜规则在今天商业社会的一个变种,就是以宗教、气功、心灵辅导为名头的各种大师。
大师们的开班授课收徒,主要局限在了社会名流的上流圈子,具有富豪俱乐部性质。比起“铁打的寺庙,流水的香客”这种低端盈利模式,高明了不少,用营销学的词语说,叫做有更高的用户粘度,锁定更精准优质的客户人群。但无论这套商业模式如何玩花样,用户的基本需求是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的。
不论是社会名流还是一介草民,拜大师的主要目的,全在于用“潜规则”来实现个人的实际利益。这些利益具体点说无非就是财运、事业、健康、家庭之类,或者是求着大师用超能力帮自己摆平一件凭自我力量无法达成的事。名流们手握大笔钞票,能找收费不菲的大师帮忙;草民固穷,只好求助于街边的算命先生。然而其心理动机,如出一辙,都是冲着功利目的而去,和精神层面,并无关系。
那信徒和大师之间一种什么关系呢,我认为只是一种纯粹的买卖关系。波兰尼在《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里如此解释现代商业社会的内在逻辑:“生存的动机被获利的动机取代,一切交易都成了金钱交易,而这又反过来要求把交易媒介引入到工业生活的各个环节,一切收入必须来自某种东西的出售,无论个人收入的来源是什么,都必须被看作是出售的结果。”这套商业社会的集体逻辑,也正是人们拜大师的逻辑以及大师们赚钱的逻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归根结底是为了一个“利”字。
▲资料图:电影《青蛇》剧照
名流们拜大师,不是因为空虚,恰恰是因为他们太不空虚,从不闲着。繁杂的日常事务、险恶的人际关系、稍有不慎就蒸发的财富、压力之下堪虞的身体健康……这些具体而微的事情,无从把握,也没有现成的答案,请问不找大师又能找谁呢?难道求诸于传统宗教吗?别忘了,名流们和你我一样可从不读书啊。《圣经》、《金刚经》、《道德经》里高论,他们太忙,一秒几十万上下,根本没时间去阅读。关键是这些典籍不仅难读,还解决不了任何现实问题,真不如花钱拜大师。至少,大师能帮我改运、开光,最不济也能变条蛇给我看看吧。
我想起了余华和他的《活着》,同时我也越来越同意一个论断,那就是中国人除了能为自己带来实际利益的东西,对其他精神层面的事物都缺乏兴趣。在这种强大的世俗文化面前,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彻底失效了。生理、安全、情感、尊重、自我实现的需求并非呈递进关系。我们其实一直在“生理”和“安全”的层面打转,除了关心自己的欲望以外,从不思考任何对世俗利益看上去无用的东西,即使它“看上去很美”。
真正的精神层面的生活,应该是非功利、无目的。而我们却抱着非常具体的目的和诉求去烧香、拜大师,希望大师的“神通”能帮我们实现心中的愿望,或者说欲望。长此以往,我们越来越像是诗人T.S.艾略特所描写的那种“空心人”——“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填充着草的人,倚靠在一起,脑袋里装满了稻草。”那把塞满了我们头脑和身体的稻草,让我们围着利益随风打转,围着大师乞求被开光,以至于让我们最后脱下了内裤。但是,你见过穿内裤的稻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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