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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老北京福寿堂的彻底消失

2015-08-10 肖复兴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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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的宝贝,就这样被人家弃之如履。或者,那本来就不是什么宝贝,历史从来都是人写的,而不是曾经的存在。


老北京的饭庄,有冷饭庄和热饭庄之分。所谓冷饭庄,平日不卖座,只应承大型官宴和红白喜事。凡是冷饭庄,里边必有舞台,可以唱戏,所以,旧时官府家或买卖家要办堂会,必要找这样的地方。冷饭庄,是需要连吃带喝,外加可以听戏的。

冷饭庄,都是在很大很气派的四合院里,而且是三进院带抄手走廊的四合院。不可能在新式的楼房里,然后割成一个个的雅间。就在我小时候住过的西打磨厂那条明朝老街上,原来有一家福寿堂,就是京城有名的冷饭庄。老北京的饭庄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叫堂的饭庄最大,一般都开设在皇城周围,靠近王府官邸。当时号称京城五大堂的老饭庄:金鱼胡同的隆福堂、东皇城根的聚宝堂、西打磨厂的福寿堂、大栅栏的衍庆堂、北孝顺胡同的燕喜堂(衍、燕都是与“宴”谐音,均宴请之意)。福寿堂位列其中,名头不小。

我从小就住在西打磨厂这条老街上,一直住到21岁到北大荒插队,对这条街上这家老饭庄却一无所知。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因为早在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抗日战争爆发,货源断档,福寿堂就已经无法经营,后来改为了旅馆,北京和平解放以后,这里逐渐变成了大杂院。在我的小时候,肯定是天天从它的院门口路过,却是天天错过了它。

一直到11年前,即2004年,报纸上为迎接中国电影百年,说起电影在中国第一次放映的地方,就是在福寿堂。而且,提到福寿堂的地址,就在前门外的西打磨厂。这让我的心头一惊。这样关乎中国电影史重要的地方,就曾经在我从小生活的老街上。光绪二十八年(1902),一个叫做雷玛斯的西班牙人,带着机器和胶片,到福寿堂的戏台放映电影,让中国人第一次见到这洋玩意儿,当时,女人还不许进去看,成为了当时一桩颇为神秘的事情。当时的西打磨厂街是什么样子?福寿堂又该在这条老街的什么位置?那个西班牙人为什么选择了福寿堂来放映电影?我开始了一次次的重回童年旧地寻找福寿堂的行动。

沉埋网封的岁月,让很多事物化为了烟尘随风飘逝。一次次重回西打磨厂,却一次次无功而返。询问老街访,他们都说听说过福寿堂,却都不知道它在哪里了。


作者手绘图:想像中的福寿堂


不过,关于福寿堂的传闻,老街坊们却告诉我不少。

福寿堂的名气大,还在于它的菜确实做得好,它是一家山东饭庄,不说别的,光是在鸡身上做文章的菜就有30多种,足以让现在的饭馆叹为观止。福寿堂名气,还在于它院子里的花坛和戏台气派非凡,能容得下几百人在那里看戏。过去老北京有句谚语,叫做“头戴马聚源,身穿瑞蚨祥,脚登内联升”,说的是大栅栏的布店瑞蚨祥的孟家、帽店马聚源的马家、鞋店内联升的赵家。这三家都是腰缠万贯的人家,办堂会,请客吃饭常常到福寿堂,据说一次瑞蚨祥的孟家办寿筵,杨小楼、王瑶卿、梅兰芳、荀慧生等名角纷纷登场,从中午12点一直唱到夜里3点,挤得福寿堂前车水马龙水泄不通,警察都来维持交通。好家伙,这是什么劲头儿?如今的哪家饭庄子能够和它相比?

这倒燃起我非要找到它不可的兴趣和愿望。




有一次,在西打磨厂的西口,终于问到一位明白人,他告诉我你别找了,早没有了。他指指西口路南临前门大街的现在大北照相馆的位置,问我:知道原来这是什么买卖吗?我说:知道,是原来京城有名的丝绸铺八大祥之一的瑞生祥,然后,他告诉我:福寿堂就紧挨着瑞生祥。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因为当初打磨厂西口最热闹,重要的买卖铺子都在那儿,光饭馆和旅店就有20多家,也都云集在那儿,那么有名的福寿堂当然也应该在那里。我按照他手指的方向,看到这个位置,现在还是一家饭馆,落地玻璃窗里挂满了一排排烤鸭,齐唰唰地伸长脖子看着我,有些搞笑的样子。

回到家,我又觉得不大对劲。左思右想,福寿堂的院子大,应该是有后门好进货,而当时有后门的店铺,都是路北靠着后河沿,那里宽敞才好停车运货,路南要是有后门,就顶着北孝顺胡同的人家了,这绝对不可能。




恰巧,这时候我结识了如今已经谢世的王永斌老先生,他是民俗专家,年轻的时候曾经用脚实地考察,几乎走遍前门这一带。我请教王先生,他证实我的疑问是对的,他告诉我,你找的那个地方是个饭庄子,但不是福寿堂,叫做福兴楼,也很有名,是北京城当时的八大楼之一。福寿堂应该是在路北,这是没有问题的,它的位置应该再在西打磨厂里面一些,也就是说,应该再往东。

这打开了我的思路,福寿堂既然是家冷饭庄,就不怕藏在深闺人未识,干吗不再往里面找找呢?我便又请教王先生:我家原来住的粤东会馆斜对面路北有一家旅店,门脸很气派,还有狮子门墩,院子也非常大,有花园,也有后门通向后河沿,我小时候进里面玩过,据说以前也曾经是饭庄。福寿堂会不会在那里?王先生说有可能,抗日战争爆发后,福寿堂确实改成了旅店。

我又折回打磨厂,那时候,西打磨厂正在拆迁,我觉得得赶紧去找,生怕晚了,给拆掉了,就再也无从找到了。这一次,走进西打磨厂中段,还没到南深沟,遇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因为那一阵子我常到西打磨厂转悠,居住在这里很多人都认识了我,这位老爷子冲我客气地打着招呼:又来啦?这个“又”字,说得那么亲切,让我们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和老爷子拉起家常,知道老爷子77岁,就出生在他身后边一家小卖店里,原来是一家铜铺,他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对这里了如指掌。对我的提问,他一一回答得清清楚楚,指点周围的那些老房子,如数家珍。我才忽然发现,虽然我从小生活在这里,其实对于这里的历史是那样的陌生,隐藏在这些如今看似破旧的老房子里面的故事,显得那样的隔膜。而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触摸到它们真实的脉搏,哪怕是从它们身上如今留下的老年斑,也能够感受到那上面沧桑的年轮。

回答完我的一个个问题之后,老爷子好心地问我:你还要找哪儿?我带你去找,这里每一个地方,没有我不认识的。我告诉他我其实最想找的是福寿堂。我问他福寿堂是不是粤东会馆对面的那家旅店?他立刻摇头:那不是福寿堂,那叫是淑阳旅店。我赶紧问他:您知道福寿堂在哪里吗?他说我带你去,说着拉着我的手往西走去,走了大约不到一百米左右,指着路北的一面院子说:这就是福寿堂。




门牌是179号,是新门牌号,和我原来住的大院老门牌179号一样。心想,真的有点儿缘分呢。院墙不高,没有想象中的女儿墙和高门楼,也没有石门墩和门簪之类,只有水泥墙包裹着两扇斑驳红木门,新旧杂陈,也许木门是原前的,水泥墙肯定是后修的。门前没有台阶没有门槛,到是和原来的相符,那时车(以前是轿子,民国之后是汽车)是能够开进院子里的。原来老宅院的高门槛和台阶,都被改造而适应客人的需求。




老爷子挥挥手让我进去看看,经过一条窄窄的过道,往右一拐是一条走廊,廊柱和房檩的旧木头裂开着纵横老迈的皱纹。然后往左一看,别有洞天,是一个宽敞的院落,房檐四周环抱,呈六角形轮廓,院落一下子显得格外别致,环抱的房子,大概就是一间间吃饭看戏的雅座,后来变为旅馆的一间间房间。院子里虽然盖起丛生的小房,堆放着零乱的杂物,依然能够看得出当年的轩豁。院中央还有假山石和花坛的痕迹,更可以想象当年的堂皇,也许戏台就在这里呢,或者在后面的院子里。但是,想再往里面走,已经走不过去了,左右也被堵死了。原来应该有这样的院子四五座,而且是可以通往后河沿的,都被割去变成其他门牌号的院子了。不过,就是只剩下这样一个院子,也足可以窥斑见豹了。

因为拆迁,这里的基本没有人居住了,所有的房屋都上着锁,院子显得空旷而安静,能够听得见从前门大街传来的嘈杂声,也似乎能够听得见当年的京戏,那京腔京韵和着鲁菜的香味一起弥漫在空气里。心里暗想当初那个西班牙人为中国人放映的第一个电影的地方,是在这个院子里吗?想到这儿,四周的喧嚣如潮退去,灯和一切光线都已经暗下,一束光从身后打过来,影像映在墙上面,电影开始了。逝去的一切,历史,包括记忆和想象,都清晰地呈现出来,那么的亲近。那一束光,正是落日斜阳透过枝桠影射过来,带着毛毛虫似飞舞的尘埃。心里暗想,一百多年前的斜阳也应该是这样的。

三年前的五月,我到人大会堂参加一个会议,心想这里离西打磨厂很近,便偷偷地溜出来,走到西打磨厂。那时候,福寿堂的这个老院子还在,只是走进走廊之后,在那个大院子前被木板围起的围档挡住了。透过木板缝儿,还能够看见在假山石前有一株石榴花开得正艳,在拆得一片狼藉中,显示出的生命力如此旺盛。

前几天,为写这则文章,我专程又去了一趟西打磨厂,刚进西口就被围档挡住了。老街正在开膛破肚拆得零落。我只好从长巷三条拐进,却依然被围档挡住,心里暗想别是福寿堂已经被拆掉了吧?只好又折回,从栾庆胡同急匆匆地绕出,没有想到,出来正好碰见了福寿堂的老院的大门口。围档的铁栏杆已经横挡在门前,两扇红漆大门已经被拆掉,空荡荡的大门口像豁牙子一样大敞四开。走进门没有几步,就又被围档挡住,里面已经是一片碎砖烂瓦,一片废墟。连上次见到的石榴树都已经不见。


图:正在拆迁的福寿堂大门

我一直以为的宝贝,就这样被人家弃之如履。或者,那本来就不是什么宝贝,历史从来都是人写的,而不是曾经的存在。

福寿堂彻底没有了。



作者:肖复兴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著名作家,著有《京城旧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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