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为什么中国女性很难享受情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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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娱乐圈流传的一则八卦是，34岁的好莱坞明星杰克·吉伦哈尔与68岁的奥斯卡影后苏珊·萨兰登正在拍拖。这个消息令人吃惊。我留意到，这个新闻是以“励志篇”的大标题出现的。
杰克·吉伦哈尔，是《断背山》、《后天》主演，曾获奥斯卡提名，以帅闻名，他的恋爱史包括“蜘蛛女”柯尔斯滕·邓斯特、“小清新”泰勒·斯威夫特、奥斯卡影后瑞茜·威瑟斯彭等大明星。苏珊·萨兰登，1994年奥斯卡影后，恋爱史上包括比她小十多岁的蒂姆·罗宾斯（《肖申克的救赎》主演）、比她年轻三十一岁的导演乔纳森·布里克林；现在这两个完全不搭界的人走到一起了，真不愧为活到老、活跃到老的人生，难怪说励志呢。
类似的明星例子其实不少。比如说麦当娜，交往过若干男模和舞者，都比她小二三十岁；婚纱女王王薇薇63岁，与27岁的男友、花样滑冰冠军Evan Lysacek同居；《五十度灰》女导演萨姆·约翰逊，丈夫是比她小二十多岁的小鲜肉男明星亚伦·约翰逊（《海扁王》主演）——而她们的男友或丈夫，不仅年轻，帅，而且均是各自领域当中的佼佼者。
现在常常看到这些杰出女性的人生故事，会给人以一种幻觉：我也要努力，我也要像她一样。之所以说是幻觉，是因为这样的故事并没有普适性。就像王菲与谢霆锋，观众们看看热闹，点点赞就好，如果以为那种“励志”，能有朝一日也出现在自己身上，那真是想多了。
上面提到的这些女名流，她们都是不世出的传奇，是悬挂上世界上空的招贴画，不仅卓越，而且天赋异秉；而我们只是在人间。并不是你努力奋斗，仗着有点姿色，有半亩闲田就可以的。
我们太低估这个世界的难度了。
当然，苏珊·萨兰登们的示范意义也是有的，但恐怕和旁人所艳羡的东西未必是一回事。她们有强大的个人魅力，可以吸引到内心同样强大的人，择偶不再与年龄相关：这是给人生拓宽了可能性。但如果根本没有人家所拥有的一切，只把“嫩”看作感情中最重要的砝码，其他不计代价，那就不过是用自己的资源去交换别人的青春。这是窄化自己的人生。
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觉得“老女人也能嫁给年轻帅哥”是扬眉吐气的，在价值观上，与羡慕“杨振宁娶了孙女辈的妻子”是同构的。就算翻过来变成女性版本，也看不出幽默感。
这几年来，我比较关注女性权利，也一直在写相关的文章。但渐渐地，我也开始反思起现在流行的一些女性话语。比如常见的“你要经济独立，你要精神独立，你要多姿多彩”，等等，话是没有错，但这种把问题极端简单化的说辞，无助于发现真正的问题。君不见，文字市场当中，满山遍野都是女性的心灵鸡汤，塑造出琳琅满目的虚幻的励志典型，不管是淘宝店主还是创业名媛，无一不是在立志独立之后，日进斗金，家财万贯，保养得水灵水灵的，生活更是活色生香，闻歌知雅意，弦断有人听。
只要主观想独立，就必然导致强大吗？现实生活中，我们知道，成功者永远是金字塔尖的人物。换到我们身边，一个同样积极生活、同样努力保养、同样工作不错的68岁妇人，基本上不可能像那位好莱坞女星一样、赢得一位34岁的万人迷的芳心的。也许你无论如何去奋斗、去争取、想去赢得这个世界，留给你的还是那个可能随时会崩溃的股市、令人心烦意乱的职场宫斗、邋里邋遢的前夫、让你不省心的儿子。
津津乐道地展示各种明星的“人生赢家”典范，这没什么，多点谈资而己；但过于把传奇当作常态，难免会错误归因，就演变成“不幸福的人都是自找的”“你穷你活该”的谬误。
这不是过虑。事实上我已经在最近的许多热门话题中看到了这种反向指责了。如郜艳敏，被批评成：你斯德哥尔摩，你不离开你活该；一些被家暴妇女屡屡被胁迫报警无门，也被嘲笑：你不离婚你该打，你是受虐你情愿……但要知道，并不是人人都拥有幸运的起点。没错，索马里贫穷的黑姑娘当上了世界名模，是很了不起；但郜艳敏为改变自己的际遇所付出的努力未必比她少，爱心未必比她稀薄，却换来千夫所指，无法抬头。名模的传奇只是惊鸿一瞥，不可复制，郜艳敏的悲剧却是普遍性的。
现在，已很少听说哪些女性是不工作不干活让男友丈夫供养起来的了，即便家庭主妇也照样是忙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更何况多数女性赚完钱之后回来还得当家庭主妇，打两份工。如今还需要由别人手把手指正“你要独立”这样的女孩，应该已是凤毛麟角了吧。
恰恰相反，中国女性确实不够“独立”，不是因为她们在经济上依赖他人，而是因为她们总想在自己身上悬挂着整个家庭，很难把个人定位从家庭角色剥离出来。不安全感就是这样来的。也就是说，很大一部分中国女性缺乏自我的苦恼，不是来源于不够努力、没有能力，而在于承担了过多的责任。她们要生儿育女维护家庭，要赚钱养家，还要德容工貌，更要小心不被男人抛弃，哪一个环节出错，她们都要负全责。没错，现在如果不幸的婚姻故事上网了，会有陌生人帮你骂渣男，但这个女人更会被嘲笑到抬不起头：你瞎眼，你活该。
有这样一种奇怪的规律：女性地位越低的社会里，女性的社会责任就越大。比如“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诗经·大雅·瞻》），比如朱熹在《四书五经诗集传》里说：“言男子正位乎外，为国家之主，故有知则能立国。妇人以无非无仪为善，无所事哲。哲则适以覆国而已。”先贤的意思是说，女人如果做不到完全服从于男性，社会结构就会散架，伦理就没法运行了，城市就会倾覆，国家就会完蛋。姑且不去管“无才就是德”那一套，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聪明的女人能够让城市覆灭、让国家覆灭：她们无刀无枪无决策机会，拿什么来灭国呢？
要命的是，这种观念并不是什么老古董，就在今天，郜艳敏的乡里和湖南邵阳“无妈村”，以及倪萍的热播节目，传达的是这个社会最正统的观念，都在深情呼唤着被拐卖的女人回来照顾小孩，完全无视她们的男人们整天的工作就是挺尸和殴打妻儿。女人承担了所有的责任以及侮辱，男人则承担了侮辱女人的责任。
在我们这儿，价值观之撕裂真是蔚为大观：一方面，呼吁女性要经济独立要培养魅力，因为这个社会需要释放这个世界一半人口的创造力、要分享女性解放的红利；另一方面，呼吁女性回归传统、照顾好家庭，因为这个社会需要束缚和奴役这一半的人口，享受唯我独尊的好处。
所以，在中国，女性独立的意义，不仅在于经济自主，更是要学会保护自我，适当地“自私”，保障好自己的个人权益和个人自由；在充分保障还有余力的情况下，再学会爱他人，学会爱孩子。很多中国女性很难享受情感关系，因为几乎每一步，都是一场与各种陈腐价值观作斗争的艰难历程（以上仅指经济无忧的城市女青年，如果贫困家庭还有更大的问题）。
确实有一部分人已经能够有享有女性平等权利和尊严了，但这不意味着，她们就拥有恣意讥笑别人“无能”“软弱”“活该”的资格。我关心那些能够拓宽女性人生可能性的各种技术、各种精彩传奇，我也关心那些连基本的人之为人的生存和尊严都无法保障的女性；但有时必须承认，不能用前者的要求来苛求后者，人生的艰难之处，并不是旁观者可以一一尽知的。
苏珊·萨兰登我挺喜欢的，她“人生赢家”一般的传奇恋爱史也鼓舞人心；不过，认为从此女人们以后多了一种婚恋的可能性，那就太自作多情了。这对于更普遍的被捆绑在传统伦理之中不得自由的女性，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就正如杨振宁娶了比他年轻五十多岁的女孩，对于中国性别不平衡多出来的三千万男性的择偶观念，没有任何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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