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少华:科幻小说中的人类绝境
--- Tips:点击上方蓝色【大家】查看往期精彩内容---
我基本上是科幻小说读者中的菜鸟。我在所读的不多的科幻小说中,也主要是刘慈欣所说的菜鸟级、入门级的作品,比如凡尔纳和威尔斯。
不过,我关心的不是这些科幻小说中的科幻因素,而是其中的社会因素,或者说是乌托邦因素。因为科幻都是展望未来的,在对未来的展望中只要涉及未来的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就必然具有乌托邦因素,或者:反乌托邦因素。
乌托邦作品中有科幻因素,是因为科学被看作社会进步的因素——比如,在早期乌托邦小说《太阳城》、《基督城》、《西大西岛》中就有非常明显、突出的科学因素。而科幻作品中有乌托邦(或反乌托邦)因素,乃是因为科幻作家的社会关怀。
实际上,因为乌托邦写作的衰微和科幻写作的“未艾”,传统意义上的乌托邦小说,往往被看作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或“子集”——科幻小说的“政治社会子集”(“sociopolitical subgenre of SF.)而在美国科纪小说研究会主席、科幻小说家詹姆斯•冈恩所编的大型小说集《科幻之路》中,经典的乌托邦作品《乌托邦》《太阳城》《新亚特兰蒂斯》(《新大西岛》)《回顾》等赫然在列。在这套科幻小说集中,也自然包括有着人类克隆技术等鲜明科幻色彩的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
与在中国读者中影响非常大的法国科幻小说家凡尔纳相比,略晚一些的英国科幻小说家威尔斯的作品,影响可能也要小一些。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与凡尔纳小说中绚烂的异国风采、曲折的故事、明快的笔调、积极乐观的精神相比,威尔斯小说对未来有更多深重的思考、更多社会性的思考,更多的悲观主义,这些都不够“通俗”,不够招人待见。而我之所以更多的关注威尔斯,不仅是因为他的小说更深沉,更具有批判的思考,而且是因为,他有着更多的乌托邦情结。我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阅读刘慈欣小说的——不是他最为著名的《三体》,而是《赡养人类》等更多地涉及到资源分配和财产权等社会因素的作品。
我觉得,威尔斯可能是离乌托邦或反乌托邦最近的一位科幻小说家。而威尔斯的作品,也典型地反映了科幻与乌托邦的关系。比如,他的科幻作品中经常提到一些乌托邦作品,显示了这位作者的乌托邦情节。在《昏睡百年》(When the Sleeper Awakes,又译《当沉睡者醒来时》)这部小说中,一位名叫格雷厄姆的19世纪末的人,在莫名其妙地昏睡了两百多年后苏醒,因为一笔在他昏睡后别人遗赠给他的巨额财产,他莫明其妙地成了全球的君主。小说描写了主人公醒来之后的这样一段心理活动:
“他想到了早已离他而去的同代人的希冀,在一瞬间里他又想到了在莫里斯流传至今的奇特而有趣的《乌有乡消息》一文中的伦敦之梦。当赫德森优美的《水晶时代》中的理想国显现在他脑海中时,他感到了无限的怅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希望。”
在这部书中,主人公还想到了与作者同时代的美国空想社会主义作者贝拉米的《社会主义理想国》(少华按:应当就是《回顾》)。
反派人物奥斯特罗格对主人公格雷厄姆说: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能够猜得出您打算做什么。即使是现在,对您做出告诫也为时不晚。您梦想人人平等,梦想建立社会主义制度,所有这些十九世纪的陈腐梦想,您都记忆犹新。您想统治这个时代,一个您根本不理解时代。”
而在《时间机器》中,作为时间旅行者的主人公在进入公元802701年的人类未来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共产主义。”
威尔斯的《神秘世界的人》则描写了在地球人类尚不知道的另一个星球有着更高文明程度的乌托邦。与他的其他科幻小说相比,这可以说是一个更乌托邦化的小说。小说正面触及了“乌托邦的政体和历史”等传统乌托邦作品的必备内容。
“乌托邦没有议会,没有政治,没有私有关财产,没有商业竞争,没有警察、监狱,没有疯子,也没有残疾人。这是因为他们有学校,学校和老师取代了这所有的一切。政治、贸易和竞争是调整野蛮社会的一种手段。早在一千多年以前,乌托邦就已不再使用这种手段了。”
当然,乌托邦星球也没有传播细菌的蚊子——因此也没有以蚊子为食物的燕子,因此也没有一些其他的物种,也没有一些疾病。这使得十几个地球人的偶然到来差不多在乌托邦星球造成了一场危机:
“在地球人进入乌托邦的第二天,流行病出现了。各种传染病和流行病在乌托邦已经消失了两千年。从人和动物身上不仅再也看不到严重的传染病和皮肤病,就连感冒、咳嗽这类常见病也绝迹了。他们采取控制和隔离病菌携带者等一系列措施征服了有害细菌。乌托邦人的生理结构也随之发生了相对应的变化。为人体提醒免疫力的分泌系统已不再工作。由于缺少防疫能力,乌托邦人的生理结构变得简单、直接。”
威尔斯写到这一点,其实是对人类社会的“完美发展”保留了一点忧心。
尽管其中通过地球人与乌托邦人的对话也暗示出作者地理想社会可能存在的问题的思考,《神秘世界的人》仍然更为突出地体现了威尔斯对乌托邦理想社会的热情向往,对于小说主人公巴恩斯坦波尔先生来说,那个他有幸奇妙地进入的乌托邦星球就是一个完美的社会,他在价值和理念上肯定上,在情感上留恋它。以至于他回到地球之后,有一种强烈的怅然之感,在内心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乌托邦人”。我感到,这就是作者威尔斯自己。
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和《神秘世界的人》都触及了人类充满发展之后可能存在的退化问题。即在人类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达致完满之后,人类能力和动力的退化问题。无论你是否叫它共产主义,如果考虑到人类的进步,人们总有一天会遇到这样的终结性问题。
比如,在《神秘世界的人》的对话中,地球人凯思基尔说:
“他承认,地球人的生活没有保障,不稳定,有痛苦和焦虑,也确有苦难、忧郁和苦恼。但正是由于这些不幸的存在,地球人才有感情、希望、惊喜、逃脱和奋斗的目标,这种目标在乌托邦这样一个完善的社会是找不到的。‘你们摆脱了冲突和痛苦,但是你们是不是也远离了活生生的现实生活?’”
——这应该代表了威尔斯自己对人类未来的深沉思考。
而在《时间机器》中,威尔斯则正面描写并思考了因为富足而退化的人类:
“我似乎碰巧降临到了人类的衰落期。天边如血的残阳使我联想到人类自身犹如日薄西山。我平生第一遭意识到我们人类社会不懈奋斗所产生的匪夷所思的结果。可是,再仔细一想,这又是非常合乎逻辑的后果。力量是需求的产物,安逸助长衰弱。人类改善生存条件,使生活越来越安逸舒适的真正文明进程一步一步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人类通力协作征服自然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然而结果呢,却是我眼前所看到的这副景象。”
“我想到这些小人柔弱的体魄,还有他们贫乏的智力和那壮丽的废墟。所有这一切使我更加确信此时的人类已完全征服了大自然,因为只有征服后才会出现宁静。曾几何时,人类是如此强壮有力,生机勃勃,充满智慧,他们用巨大的热情改变了自身的生存条件。”
“在身体健康、生活安定的环境下,体力和智力都已没了用武之地。……人类的舒适安逸最终战胜了一切,一个平和安乐的世界最终形成。这就是人类活力在安逸环境中的宿命,它最终沉湎于艺术,沉湎于肉欲,接着便是走向消沉、衰败。”
这种对人类发展的深沉思考是超越科幻作品和乌托邦作品的。
在以这部“时间机器”作为标志的科幻小说结构中,威尔斯真正的思考不是对科学的幻想,而是对人类社会的深思。站立在传统乌托邦写作终结之处和反乌托邦写作起点的科幻小说家威尔斯,既具有乌托邦的热忱情结,也具有反乌托邦的深沉忧虑。
我是在自己讲授“乌托邦作品解读”课的时候,粗浅地读到了已经名满天下、为年轻人年热爱的刘慈欣的作品。比如:《赡养人类》。此书初看聚焦于在地球面临外星人入侵的时候一名职业杀手的故事,但往深了读,却在科学幻想框架下对社会平等问题进行了深遂的思考。
小说展示了贫富分化在外星文明——“第一地球”上的极端化呈现:整个星球的财富已经聚集为成为一个人的财产,而其余二十亿人则被财产权法则(及其无处不在的执法者)限定在自己的家中。走出家门吸一口空气,喝一口水都要付费。
当二十亿人各自的家庭生态系统陷于崩溃之时,他们不得不走出自己监狱一样的家庭,进入他人的“私有领地”,不得不乘坐飞船在宇宙中流浪。
这样一个“地外先进文明”的二十亿穷人迁居地球,以他们先进的能力要在给地球人设置的“保护地”中,建立一个贫富均等的社会。这样,地外文明(“第一地球”)悲惨的反乌托邦社会,就这样给我们的星球(“第四地球”)带来了一点颇具讽刺意味乌托邦色彩。
“想知道终产者拥有什么吗?他拥有整个第一地球!这个行星上所有的大陆和海洋都是他家的客厅和庭院,甚至第一地球的的大气层都是他私人的财产。“
“剩下的二十亿穷人,他们的家庭都住在全封闭的住宅中,这些住宅本身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微型生态循环系统,他们用自己拥有的可可怜的一点点水、空气和封等资源在这全封闭的小世界中生活着,能从外界索取的,只有不属于终产者的太阳能了。”
“事实上,我们的家就像一艘飞船,不同的是,恶劣的环境不是在外面而是在里面!……我们外出时,穿着像一名宇航员,食物和水要自带,甚至自带氧气瓶,因为外面的空气不属于我们,是终产者的财产。”
“外出之前,我们都得吞下一粒药丸大小的空气售货机。这种装置能够监测和统计我们吸入空气的量,我们每呼吸一次,银行账户上的钱都被扣除一点。”
这个外星人的母亲仅仅因为在梦游中走出住宅,因为没有带空气售卖机,就被保护私有产权的“社会机器”掐死。
“它并没有想掐死她,只是不让她呼吸,以保护另一个公民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空气。”
“她的遗体的价值还不足以交纳罚款。社会机器便从我们家中抽走了相当数量的空气。”
家中的生态系统因为被抽走了空气而极度恶化。为了维持家中家庭生态循环系统,这名外星人的父亲半夜偷偷起床,走到门外与这个家庭对接的一辆资源转换车上,把自己的整个躯体换成了一桶水!
说实在的,即使在经典反乌托邦小说中,我也没有读到过比这更悲惨的人类命运了。
我不知道这样一种社会性的想象在刘慈欣的作品中占多大的比例,别人又是对此如何评价。但是,他的作品打动我的正是这类东西。它们体现了科幻作家对人类命运的忧心。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他用科幻的思考,写出了传统乌托邦作品和反乌托邦作品没有写出来的东西。
(原标题:《从威尔斯到刘慈欣——科幻小说的社会思考》)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作者更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