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映红：周口平坟运动，拍脑袋决策都是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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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0多年前，有一部小成本的科幻片，《宁静号》（Serenity），里面有段情节很有意思。控制了星系中央的联盟（似乎是中美联手建立的联盟），为了大善（Great Good）的目的，在有3000万人口的摩兰达星球开展了一项伟大的社会改造实践，向星球的空气中释放一种化学物质，以消除居民天性中的攻击性。实践很成功，整个星球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居民呼吸了空气中的化学物质确实变得十分和谐，没有了攻击性；可同时也没有了任何活动的动机，不吃不喝不工作，直至死去。另有千分之一的居民则变成了所谓的“掠食者”（Reavers），异常地凶猛嗜血，抓住男人就活活生吃，抓住女人就强暴至死。
▲ 《宁静号》剧照
这部充满着中国元素的影片中，为了所谓的大善所开展的伟大社会改造实践并不算是编剧的臆想，在我们熟悉的历史和现实中并不鲜见。且不论建国前30年所推行的种种伟大社会改造的壮举与影片中摩兰达星球的社会改造实践有着异曲同工的相似性，即便是近几年，也有着令人扼腕的范本。
例如，2012年轰动全国的河南周口的“平坟运动”。当时周口市委、市政府发布的“1号文件”《关于进一步推进殡葬改革的实施意见》中要求：
·用3年时间完成农村公益性公墓全覆盖；
·火化率100%；
·彻底遏制偷埋乱葬和骨灰二次装棺；
·不再出现新坟头，逐步取消旧坟头。
在人多地少的周口推出的这项平坟腾出耕地的公共政策，其初衷不可谓不是为了“大善”。为了强有力地推行平坟的落实，有些村实行“村干部不带头，就免职；教师不带头，就停课；党员不带头，就开除党籍”；有些村在宣传平坟的队伍后面跟着挖掘机和推土机，强制将村民的坟头推平。
四年过去了，再回头看周口当年的强制平坟的公共政策，其改造目标无一搭成，甚至出现倒退，殡葬社会改造彻底失败。
·农村公墓成了烂尾工程，断垣残壁，还拖欠着工人工资；
·火葬场的烟囱也不冒烟了，商水县火化率不到4%；
·棺材铺重新开张，生意兴旺，3000元一具的大棺材“卖得特别好”；
·被平掉的坟头又重新圆了起来，据说一夜之间冒出百万坟头……
其实，又何止周口“平坟运动”一个例子，事实上，从北上广深，以至偏远县城，类似为了所谓的大善而改造社会的公共政策比比皆是，有些貌似取得了“看上去很美”的效果；有些可能就如同周口一样，落得个断垣残壁的景象。
▍二
一般来说，任何社会，从史前的原始部落，到未来可能的星球联盟，只要掌握了拟定和执行公共政策的机构或人群都意味着拥有巨大的社会权力，无论这种权力来自何处。从心理学角度，任何人掌握了巨大的权力，都必然会因为权力的缘故而影响自己的社会认知。具体而言，权力感会在至少以下几个方面影响甚至扭曲权力者的认知能力。
首先是权力者会高估自己决策判断，哪怕是荒唐透顶的决策判断。由于权力意味着超越他人的资源支配能力，而拥有其他人匮乏而又必需的资源，会带来权力感，并带给权力者以良好的自我感觉。从自尊满足的角度，权力者会忽略良好自我感觉事实上来自权力，反而倾向于将其看作是自己能力和努力的反映，从而高估自己的决策判断。星球联盟的权力者然；周口的权力者然；从北上广深到偏远县城的权力者皆然。
其次，权力者会低估决策议题的复杂性和困难程度。特别是现代社会其结构和变化已经相当复杂，远远超过任何个人所能全面了解和掌控的程度。因此，涉及现代社会，无论是一国，还是一个大都市的公共政策，往往具有复杂多维而且互动变化的特点，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层面和立场给予不同，甚至大相径庭、彼此冲突的看待和解释。面对复杂多维且互动变化的社会决策议题，很难，事实上常常根本就没有一个所谓的“正确”的看待和解释，不同的人，不同的群体从不同的角度、层面和立场各自不同的看法和解释可能都有着部分的合理性。而权力者一旦依赖上拥有的权力，高估自己的决策判断，同时也就难免低估决策议题的复杂性和困难程度。
再者，最关键和重要的是，权力者的权力感会促使权力者将无权力的他人物化，仅仅将无权者看作是实现或践行自己改造社会目标的资源、工具或障碍，而不复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诉求的人。因此，权力者会毫无知觉地倾向于对无权力者予取予求而无需考虑他们的感受。对颟顸的公共决策者来说，无权力者的情感、诉求和福祉是没有价值，也感知不到的，在他们眼里只有某种秩序或目标才是有意义的。所以，星球联盟的决策者无所谓摩兰达星球居民的看法；周口的官僚也不在乎村民的感受。从北上广深到偏远县城，志得意满的决策者们眼里，只有“这届人民不行”的普遍感慨，以至于为了避免这届“不行”的人民恐慌，决策者们可以信口雌黄而不会有丝毫愧疚。
▍三
正是因为权力会带给公共决策者如上述的认知扭曲，所以在公共决策中必须有足够的机制和程序来矫正公共决策者的认知扭曲。从现代社会治理的常识来看，要矫正公共决策者因为权力所带来的认知扭曲，就有必要在权力设计、运行和程序上至少做到关键的几个要点。
如权力必须受到有效的限制，特别是公共决策者的权力以不得侵犯无权力者的权利为界，越界即为滥权。再如权力必须受到有效制衡，决策、执行和监督仲裁的权力应当分散且互相牵制，如果一个机构兼而行之势必造成权力滥用而不自知。
从心理学角度，切实落实保障无权力者的权利能够有效地削弱权力者对无权力者的物化倾向，使他们不得不倾听、重视无权力者的诉求，并想方设法在不侵害无权力者权利的边界内寻找决策的蹊径。而受到互相牵制、制衡的权力会促使权力者慎思慎行，避免高估自己的决策判断，以及避免低估情境的复杂性和多义性。
像在周口当年轰轰烈烈的“平坟运动”中，决策官僚们既听不到民意，也不在乎民意，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机制来保障民众的权利表达和彰显。同时，决策官僚们的权力也高度地集中在个别人手里，党、政、法各种权力一把抓，缺乏相互牵制，也就难以避免灾难性的社会后果。
换言之，只要公共决策者的权力不受约束和制衡，只要伟大社会改造的利益受损者们的权利得不到维护和保障，那么消极，乃至灾难性的社会后果几近必然。一夜之间上百万的坟头重新从田地里圆起是看得见的后果；民众对权力机构的不信任、怨怼、以至愤怒会逐渐积蓄起来，并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宣泄、澎湃出来。
从经济学角度，要避免灾难性的决策后果就必须让社会改造利益受损的无权力者参与到公共决策过程的博弈中。任何社会改造的公共政策决策，只有在利益诉求、观点迥异的各方在决策过程中充分博弈，去芜存菁，才有可能探索出令社会各方均能接受，且带来最佳社会效果的公共政策。
甚至可以这么说，任何没有经过各利益方充分博弈的公共政策都无异于耍流氓。因为任何一方，特别是可能受损的弱势方的博弈缺位，或不充分，出台的公共政策都必然会损害部分人群的权利和利益，从而促进社会不满情绪的蔓延，甚至酝酿社会冲突，增加社会不稳定因素。
在《宁静号》设定的世界里，在摩兰达星球伟大的社会改造实践中千分之一的居民变成了“掠食者”，成了整个星球联盟维稳的噩梦。
▲ 《宁静号》剧照
（作者注：本文关于周口“平坟运动”的资料引自《新京报》相关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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