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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回首繁华如梦渺——悼念京剧表演艺术家李世济

2016-05-11 李舒 大家

这个春天,梨园界只闻悲声。

前几天刚刚送走了梅葆玖先生,母亲节,李世济先生也去世了。

但不知怎么的,我居然有点松了口气。

为她。

老人一生,可谓命运多舛,晚年尤为凄凉。68岁时独子车祸身亡(这个儿子是她40岁时方得),74岁时因丧子之痛身患抑郁症的丈夫唐在炘又撒手人寰,身患糖尿病的她一个人抚养孙女,还要参加各界活动、培养学生,以弱质女流之身,实属不易。

而且,她并不喜欢别人认为她是个“弱质女流”。

李世济这个名字,在上世纪80年代,是京剧舞台上如雷贯耳的。余生也晚,没赶上她最红的时候,我的一位60后老友,说第一次见她和叶少兰的《会审》,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好听的旦角。彼时,舞台上多为张派,所谓“十旦九张”。而李世济的出现,是一股清流:“我父亲是老程迷,我带他去看李世济的《锁麟囊》,他看完了很不以为然,说这哪是程派啊,我们对他也不以为然,我们又没见过程砚秋,我们觉得李世济很像薛湘灵。”


▲ 李世济


父子两代的观点,代表了当时绝大多数戏迷的看法。老戏迷觉得李世济的高亢激越,和程砚秋的含而不露完全背道而驰;新戏迷则不管,他们喜欢这个“可爱版会嘟嘴”的薛湘灵,更何况,是李世济,让他们知道了程砚秋。

我第一次见李世济先生,是在2005年。那时我在复旦念研究生,功课不紧张,天天迷京戏。每周去沪上著名程派琴票应家孚伯伯家吊嗓子,放了寒假,应家伯伯介绍我去北京,让熊承旭老师给我说《骂殿》和《碧玉簪》。

熊老师上来就问我:“你要听老路子?还是新路子?”

所谓老路子,就是程砚秋的路子;所谓新路子,当然是李世济的路子。我那时迷恋王吟秋先生,特别喜欢他的吐字归韵,只恨自己嗓子太宽,当然选老路子,有时候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腹诽几句“新路子”,熊老师非常大度,并不怪罪年轻人的鲁莽,有时还拉给我听新老之别:“你别看这里改腔,那是因为老唐知道,她(指李世济)就得这么唱。”

老唐,就是唐在炘。可以说,李世济的红,和背后默默支持她的唐在炘分不开。唐在炘1922年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唐至上早年留学于英国牛津大学,回国后在上海电力公司任工程师,对儿子期望殷切。唐在炘是圣约翰大学建筑专业的高才生,然而却痴心京剧,曾从师穆铁芬、周长华等学操琴。他和22岁在中国银行工作的熊承旭(二胡)、还在高中读书的闵兆华(月琴)结成了沪上三兄弟,时常聚在闵兆华的大姐家中切磋玩票。

1946年,唐在炘在上海茂名南路与来上海演出的程砚秋相识,那时他还是位会说英语会开汽车的大学生,出语新鲜有趣,喜欢“洋派”的程砚秋先生对这样的小朋友很是欣赏。也是在那年,他也认识了才12岁的李世济——据说第一次应邀去李家给李世济伴奏,“三兄弟”还不以为然,及至见面,一曲《骂殿》,开始了四人之后大半辈子的合作。据说,程砚秋离开上海时,曾嘱咐他们辅助李世济吊嗓子排戏,于是,“情托三剑客”之说,便在上海传开了。

我问起当年见程先生的情景,熊老师说:“激动,觉得像做梦。”问起见李世济,他笑了:“她那时候小,我们也不在意,但是和程先生长得确实蛮像的。所以她后来在湖社演《骂殿》,大家都说她是‘小程砚秋’。”

因为熊老师的关系,我第一次见到了李世济先生——借着帮熊老师拿东西的机会。她说一口上海普通话,听说我从上海来,又在复旦念书,她蛮高兴,请我喝咖啡。喝的是黑咖啡,没有奶,也没有糖,我很诧异。“我只喜欢喝黑咖啡。”她的身上,依稀仍有当年上海小姐的做派。

我给她看我拍的上海照片,其中有一张西湖公寓(即解放前的华盛顿公寓),在衡山路和高安路口,李世济的父亲李乙尊曾经在这里居住,邻居中还有如今鼎鼎有名的沪上名媛严仁美。她似乎不大清楚这件事,一下子翻过去。

李世济的祖父曾任安徽提督,父亲李乙尊是民革地下党员,1940年代,他表面经商,实际与政界关系紧密,他在上海霞飞路的寓所就是民革地下党联络处所在。建国前夕,民革领袖李济深的儿子李沛钰被软禁通缉,到上海后经李乙尊周旋,得以到香港与父亲团聚。建国后,李乙尊还做过李济深的秘书。

李世济结识程砚秋,和父亲有极大关系。因为李乙尊有位铁哥们,叫许伯明。许伯明一生从事金融业,却与京剧密切相关。他曾与冯耿光、李泽戡并称为“梅党三巨头”,他把堂弟许姬传介绍给梅兰芳做秘书,提议姚玉芙给承华社管事,都是梅兰芳艺术生涯中要紧的步骤。而许伯明与程砚秋的渊源亦很深,世人皆知罗瘿公为程砚秋赎身,许伯明是银行借款的担保人。李世济与程砚秋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许家的宴会上。

世家子弟爱好程派,程砚秋自然是欢迎的。然而下海唱戏,是另外一回事。对于李世济的“下海”,程砚秋只撂下一句话:“我只有学医的干女儿李世济,没有唱程派的学生李世济。”程砚秋在梨园多年,当然深知做戏曲演员之不易,更知票友下海有多难,何况还是女票友。这句话,是拒绝,也是爱护。虽然李世济在各种采访中都提到,周总理曾经有意说服程砚秋收徒,并且程砚秋本来已经应允,等她从莫斯科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回来,就收她做徒弟,然而却忽然病故。这个说法没有得到更确切的佐证,毕竟当事人都去世了。没能拜师学程,大概是李世济一辈子的痛,所以,我曾在某次纪念程砚秋的演出中,见她大轴演出,唱的是《文姬归汉》里的“深深拜”,背景是巨幅程砚秋画像。她对着画像真的深深拜了下去,这一刻,电视机外的我五味杂陈,因为那段“深深拜”,并不是程砚秋的原版,而是李世济自己改编的。


程砚秋和李世济


2005年冬天,在她家里,当我说起自己也曾经心痒想要专业唱戏时,她用上海话说:“啊呀,唱戏么白相相可以了,侬好叫念书。”

劝我不要下海的李世济,自己走上了专业演员的道路。同时下海的,还有她的“三剑客”。四个上海人,在北京开始了北漂生活。

这需要极大的勇气。

何况,还有程门的不认可。

在这条路上,李世济走得十分艰辛,也十分坚定。

改革开放三十年间,她第一个恢复演出了《锁麟囊》,她改编演出了《梅妃》、《六月雪》、《英台抗婚》和《文姬归汉》,唐再炘和她一起,在继承程派艺术的基础上,结合时代的要求和个人特点,大胆地改革了程派的声腔。庞大的唐乐队,扬长避短,改编剧目,迎合了观众审美观,当然也遭到老程迷的反对,她的乐队在二黄慢板时就使用花过门,这是程先生明言否定过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最大尺度发挥了自己的嗓音条件,并且用自己对于程派的热爱,扬长避短,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她用自己的方式表现京剧艺术,并且能在戏迷当中取得如此的影响力,她成功了。至于这条路叫不叫程派,是“新程派”还是“老程派”,是不是真的“执程派牛耳”,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我曾经还想让她多谈谈她的老唐,但她只是说“老唐很令我尊敬”,“他拉的《梅妃》,我还没有开口,他已经用音乐把我带入意境,我已经眼泪满眶”。“有他在,我就放心。”她拒绝和我说他们的爱情故事,也许也不必说,一切都在舞台上了。

后来,我还见过几次李世济先生,唐先生去世时,我去悼念,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流,还劝大家要坚强,要节哀。最后一次见她,好像是在长安大戏院,台上有男演员表演四大名旦,到程派时,唱的是一段《春秋亭》,明显学的是她,故意夸张地耸肩摇头,挤眉弄眼——这是她晚年演出时,因为气力不足而产生的缺陷。

台下的观众哈哈大笑,她看了有点着急,不停说:“我哪里是这样的,我哪里是这样的?”

那一刻,我忽然有点心酸。



作者:李舒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山河小岁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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