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律:奥运来临前的巴西,在危险与混乱中狂欢
“在奥运年的巴西浪迹快一个月了,能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昨晚音乐节上碰到的韩裔巴西人这么问道,而我也好像开始同样的自问。
不过,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得知道一般的、正常的、非奥运年的巴西,该让人有什么样的感受。电视和媒介赋予的足球、桑巴、比基尼形象?这些以往对这个国度的想象,确实非常容易落实。从亚马逊丛林空地到里约伊帕内玛海滩,到处是能用身体任何部位颠球并隔网对抗的高手,如若足球这项运动在进球绝对标准之外,加上体操式的优美度评分,巴西人绝对不止世界杯五冠了;拉帕区的夜店,从舞池到街面,挤满了桑巴舞者,跟着迅速让我耳朵觉得乏味的快节奏蹦跳到天亮,动画片《里约大冒险》中的主角鸟儿,曾经翻脸抱怨过,“桑巴是世界上最无聊难听的音乐”。
不要觉得这只是一个先抑后扬的戏剧桥段,路上碰到的许多巴西人都会坦承,“我跳不来桑巴,也从没喜欢过桑巴,很多巴西人都不喜欢桑巴”,那么狂欢节的好几十万舞者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比基尼就跟路边巴西木上结的大果实一样,毫不稀奇,在城市陡峭山路终日往返锻炼出的凸起屁股,在俱乐部里挤压人群的巨大胸部,共同塑就着巴西妞儿们的性感身姿。
可是,不像邻国哥伦比亚、秘鲁、阿根廷,能让旅行者把马尔克斯、略萨、博尔赫斯的名著当作旅行攻略,去一一印证着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巴西始终缺乏有国际影响力的文学符号。这儿的人们实在太快乐了,快乐到没心没肺,以至于难得用漂亮的修辞去描述切实发生过的苦难和糟糕的生活境遇。
再说巴西人又能有多苦难,这里过去的黑奴是西半球最自由的奴隶,女的和庄园主制造出一个混血国度,男的劳作间练武出卡博耶拉(巴西战舞);军政独裁时期甚至组织不起严酷一点点的专制,犯不上像邻居阿根廷那样,让不听话的年轻人失踪。近十多年的杰出电影作品,《中央车站》《上帝之城》《卡拉迪鲁》《精英部队》,倒是还原了一个非常真实的巴西,有着黑帮自治领土的里约、混乱危险的圣保罗,可除了作为形象工程似的贫民窟半日游,当地人哪敢把外国游客真往警察都打不过毒贩的贫民窟里带呢?尤其是《精英部队2》,直接将指控对象赋予整个政府,国会议员几乎没有不贪的。于是,巴西利亚的大佬们干脆一边把知识分子的指责当耳边风,一边集体发起“软性政变”,把目前看上去没啥经济问题的女总统卢塞夫弹劾下台。
面对居高不下的犯罪率,退役球星里瓦尔多义正言辞的抵制里约奥运,“除非想送死,再来里约吧,只有上帝才能拯救这座城市”。
我并没有感觉到里约乃至整个巴西有多危险,至多在跟一个朋友回他位于山峦贫民窟的录音棚时,瞅见了东边警察隔离带、西边黑帮哨岗的景象,之间的居民照样上班、回家、相互问候。不过,任何角落上来奉劝游客收起手机、相机的当地人,也并非都是以自黑为乐的好事者,没碰上危险从不等于危险不存在,听人劝、不作死,大抵是能愉快享受巴西的最好方式吧。
我也没感觉到多少的奥运气氛。里约有了一些刷着吉祥物和2016字样的公交,奥组委的一小栋办公总部,不起眼的搁在城市西郊美洲大道一角,被周围繁华的购物中心掩盖。公寓楼里有居民谈起奥运,“我们本不想关心,可是世界杯加奥运会,把里约物价弄成西欧了”。贫民窟的居民开始窃喜,幸亏没有搬出这些没有售价租价的非法占地,得以继续享受着低出好多倍的水电费,要知道居住在贫民窟的基本也都是有正常工作的工薪阶层,甚至其中7%的人口,或因为通过多层自建房对新移民收租,或承包山坡上的无线网络、有线电视,月入高达近4万人民币。
倒是有一个周日,在里约北部米纳斯吉拉斯州的小镇Tiradentes,本想乘坐的蒸汽火车,被奥运圣火给征用了。这也是我唯一感受到奥运气氛的时刻。市民们吹起充气火炬,摇晃着迎接火炬到来,中学生鼓乐队演奏出欢快节奏,身上却是一套统一的“被闭嘴的黑奴”形象T恤。不过这个符号并不具备任何抗争意义,早成为被消费的美学和旅游文化一部分,或许也是一种难以理喻的巴西历史观。
抗议者注定会出现,那是孤零零举着标语“绝不害怕,还我民主”的一对知识分子夫妇,刚从中国昆明开了个环境预防科学学习班回来的两人,对凑过去的我声明自己的立场,“我们不是反奥运,而是借着这个机会,表达自己对政府现状的愤怒,以及对这个国家大副后退的政治和人权状况的担忧。没一个成员干净的国会赶走了总统卢塞夫,媒体虽然高度关注,却又拿不出关于他们贪腐问题的确凿证据。新世界头十年,巴西发展得那么好,还清了高额外债,贫富差距显著缩小,可现在却又走回到老路上了。”
几个警察走上前来。“看看他们能干啥,在圣保罗他们用催泪瓦斯驱赶了学生”,夫妇俩有那么些想挑事的心态。不过,警察只是让距离铁轨最近的围观人群退到安全距离外。奥运圣火专列轰鸣着到来了,与所有常见的盛会热闹一样,五位来自社会各界的幸运火炬手,一个个在镜头前拍照,象征性的慢跑上几十米。
2016年奥运前的巴西,有着太多的问题,场馆还没建完、帆船比赛海域污染、政局混乱、社会治安糟糕……可这些又像是当地人早就习以为常的情况,没什么需要励精图治的。不像2008年奥运前的中国,火炬传递被三番五次阻挠、512汶川大地震,像是非要让“多难兴邦”这个词显得有意义,非要让国民情感来上一个从受挫到自豪的大转折。而这些委屈的泪水和破涕为笑的纾解,始终不属于永远乐呵着的巴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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