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天津王杨以德为何在张作霖时代就折了

文 | 张鸣

中国的现代警察事业，是从天津开始的。天津的警察，有两个来源，一个来自袁世凯的北洋军。义和团战争过后，列强与清廷签的辛丑条约，明文规定，清政府不能在天津驻军，于是，做直隶总督的袁世凯，就派了北洋军，改了服装，扮作警察进驻天津。另一个来源，是八国联军管理天津时编练的中国警察。而我要说的杨以德，来自于后一个部分。

后一部分的警察，虽说是洋人办的，其实继承的是中国基层政府捕快的事业，大家都是天津本地人，熟门熟路，跟黑社会关系密切，所以，破案有道。杨以德就是拿获了一个别人都拿不到的惯盗，不仅让当时的天津海关道唐绍仪感到吃惊，也惊动了袁世凯。于是，惯盗成了杨以德的部下，而后杨以德步步高升，做到了直隶警务处处长兼天津警察厅厅长，一直到张作霖时代被罢官，一直是天津乃至直隶警察的老大，天津的地头蛇中最大的一个。

杨以德的警察事业，当年在清末，是全国的楷模。新式的警察，形式上有西方的样子，侦破手段也多了好些西方的手法。各地办警察，都来跟他学。他的部下，有的做了上海警察厅长，有的做了南京和苏州的警察厅长。反正警察像样的地方，都是天津的模子。但尽管如此，杨以德的警察，还是有捕快的影子，必须得养一堆黑社会的线人。侦缉队里，分成红名和黑名两种。红名的少，占总数的十分之一左右，属于有编制的侦探，政府给他们开工资。而剩下的十分之九，都是黑名的。没有编制，也无需开工资。就是今天所谓的临时工，今天的临时工有工资，那时的没有。其实就是清朝旧日的不在编的捕快，所谓帮役和白役。大家不用担心他们，他们只要有了侦探的名义，哪怕没有枪，都会有办法把自己和家人喂饱的。

杨以德就凭着这一帮子红名和黑名的警察，把天津这个华洋杂处的大码头，给摆平了。袁世凯那么牛，有事也得借助于他。当年袁世凯帮段芝贵谋黑龙江巡抚的职务，贿赂庆王爷的儿子载振，给他娶了红艺人杨翠喜。东窗事发，正是杨以德帮忙，把杨翠喜暗度陈仓，塞给了一个盐商王竹林。等到查案子的人来了，已经物是人非，正好蒙混过去，反而让揭发的御史吃了瘪。

当年的天津，洋人多得跟上海一样，乌央乌央的。办什么事儿，都不能得罪了洋人。所以，杨以德对洋人，对租界，有诸多的照顾。客观地说，租界办的越好，华界也就跟着好，连地价都翻着翻地涨。有回一个特别可爱的英国领事卸任回国，杨以德知道了，忙不迭地给人家送万民伞和歌德匾去。结果忘了带翻译，几百号人来到英国领事馆，英国领事知道是好事，出来讲话，表示感谢。说了半天，没一个人懂的，杨以德更不懂。但是，杨以德说，虽然我们不懂，但领事先生说的意思肯定是好的。大家一起起哄，大叫：好的，好的！散了。天津是个大码头，做警察的，一手托着商家，一手托着百姓，还不能得罪很了青皮和混星子。所以，这个地方，也就是杨以德能混得开，他筹钱疏浚过海河，也筹钱拓宽过马路，实在拆迁拆不动的地方，也就算了，不会强拆的。

民国时节，各路军阀，都在天津置业。租界内外，督军将军巡阅使一把一把的。至于师长旅长镇守使，则如过江之鲫。不管在职不在职，有地盘没地盘，他都不得罪。张勋是他的好朋友，张勋复辟，他下令挂龙旗。段祺瑞张罗讨逆，他也不干预，段祺瑞搞成了，他跟讨逆军总司令段芝贵一起喝酒，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此后张勋从避难的荷兰使馆出来，还是到天津居住，就这儿踏实。

天津这个码头，断不了有鸦片走私打这儿过。洋人很在意禁毒，作为警察头子，杨以德不能忽视洋人的诉求，加上中央政府也说了要禁毒的。所以，天津的警察，必须禁查毒品。但是，如果查到的毒品有来头，他一般都会先放一放，如果来头真来了，那就物归原主。一次查到安徽军阀倪嗣冲的一大批鸦片，带到警察局，保存的好好的。过几日，倪嗣冲的一个副官，带着倪嗣冲的亲笔信，说是这批鸦片是他用来治病的，请求杨以德高抬贵手。于是，杨以德当着那副官的面，大骂了一顿查获毒品的警察，说是要撤他的差。害得那副官还得给警察求情，最后，鸦片让副官带走了，查案的警察当然也安然无恙。

那时候，在天津的日本人，最喜欢干贩毒的事儿，不仅鸦片，还有吗啡。量太大了，杨以德也不是不想管，但就是管不了。一直到抗战爆发，天津都是日本人贩毒的集散地。通过天津，不少日本人发了大财。

五四运动的时候，天津的学生，闹的一点不比北京逊色。满大街查抄日货，警察来挡，就当街演活报剧，刀劈杨梆子（杨以德的外号），包围警察厅。只要学生一来，他杨以德就开溜。等学生散了，他再回来，给受了委屈的警察，每人发两毛钱。后来学生闹大了，杨以德奉上面的命，抓了几十个学生，其中就有周恩来。他跟学生谈了几个小时，说得天南海北，学生根本不买账，等于他挨了学生几小时的骂。在监狱里，学生想要什么，狱卒就得给买什么，书不用说，连酒和酒菜都得给备齐了。监狱长说，按规矩监狱里不许喝酒，但学生非要喝，请示了杨以德，满足。几十个学生在监狱里，喝酒，唱歌，开晚会，游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最后政府妥协，关在，不，供在监狱里的学生，都被当成英雄一样被迎了出去。

就这样，袁世凯时代，他是天津王，段祺瑞时代他还是，曹锟吴佩孚时代，他依旧是，最后，到了奉系张作霖当家的时代，他得罪了奉系的直隶督办李景林，被一撤到底。东北的胡子，不讲道理，也不按规矩出牌，他折了。

▲ 杨以德

这样的人，说好说坏都难。但是，当年北洋时代天津的繁荣，耀眼的繁荣，可以比肩上海的繁荣，不能说没有他一份功劳。

【注】本文原标题为《北洋老警察杨以德》

【作者简介】

张鸣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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