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我没有勇气让别人不沉默
文 | 张鸣
我跟徐贲先生商榷的文章出来后,好些人说我没看懂人家的文章,还有人说,我说的,跟徐先生说的,根本不在一个调上。徐先生的文章,不是论文,仅仅是篇通俗杂文,说我没看懂,无非是在说我水平低,不配跟人家洋教授讨论问题,这我理解。
但是,人有土洋之分,道理却没有。我其实看懂了徐先生的文章,他重点讨论的知识分子的犬儒的问题,恰是我辈天天遭遇的。这么多年,在同事,同学,同乡中被孤立,遭白眼,日甚一日,难道我是傻子,全然无感?如果周围的知识分子稍微表现好一点,我辈的日子多少还会好过一点。其实,我看过徐先生讨论类似问题好几篇文章,知道他是在为我们好,确切地说,是在为我这样的人在说话。这我领情。
但是,说话要有个分别,没有分别,就说不清了。什么叫知识分子?如果按照西方流行的定义,有社会担当,有公共责任的人才算,那么,现在中国绝大多数从事知识性工作的人都不是。他们中间,哪怕是教社会学和政治学的教授,当初干这行的时候,就没有这样想过。更重要的是,在中国的语境里,知识分子泛义的定义,就是指有大学毕业学历的人,狭义的讲,就是指承担着知识性工作的人。如果徐先生的知识分子,是指具有自觉具有公共责任的这部分人,当然沉默是不对的。那就意味着你放弃了你承诺的责任,当然,也就不是知识分子了。如果不加分辨,直接放在中国语境里来说话,那么就难免胡桃杏子一块数,分不出个来了。然而,徐先生的文章,显然是针对中国人,给中国人看的。
在中国,即使在顶尖大学里,好些理工科教授,其实是不看人文和社会科学书籍的,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吃人文历史饭的人,就是卖嘴皮的,教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我本科就是学农机的,我本科同学中,有好些人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何我能混上饭吃。中国的教育和文化,就是这个现状,就会培养出成千上万这样的“知识分子”,跟他们讲知识分子的责任、义务,毫无意义,他们根本不会看,看了也不会以为然。其实,就是我的同事们,也是一样,教政治学,就是一个饭碗,没人会把它当真。至于像我这样教历史的,更是这样,一点“歪”心思都不会有。我走上学术的道路,最初也打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线装书来的。更过分,当然也是大把的,有些大知识分子,就日常道德都不比贩夫走卒强多少。
对于当年的我,拿左拉的《我抗议》来说事儿,其实没有用。有用的是现实,当初,大学行政化的现实,压迫得太狠了,同事的遭遇太惨,好抱打不平的我,被逼得发声抗议,从此成了一个人们所谓的公共知识分子。我相信,这样的不平之事,会越来越多,哪怕再犬儒的人,临到自己头上,都会变的。这些年,这样的事儿,我见得多了。时代毕竟变了,压迫比说教对于人的改变更有力量。
现在说到时代了,这个维度很重要。徐先生提到的东欧的抗争,也是在苏共二十大以后才有可能。在中国改革前,知识分子在反右和文革中发声抗议,不是没有,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连起码的条件都没有,跳出来一个,肯定死一个,而且在万众的唾骂声中死掉。今天我们讲的林昭(张志新还不大一样),绝对是极少数的特例。也只有在事情过去了之后的今天,我们才有可能知道他们。徐先生说,现在敢于说话的人,是逐渐稀少了,不对。现在敢于说话的人,比那个时代多多了。如果放在那个时代,借给我几个胆儿,我也根本不敢站出来。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说明一下,我提到古罗马斗兽场的事情,不是说徐先生要把知识分子投入进去角斗,而是说,在那个时代,有人会把他们投进去,让他们互相厮杀,他们也就真的也就厮咬厮杀了。而我们这些后面的人,就不要就此指责他们了。当然,如果他们像徐先生父亲那样,后来自己忏悔反思,当然难能可贵。可是,这种自责,只能由他们自己来,我们没有权利逼他们。
我对钱钟书和杨绛夫妇,并没有特别的爱。只是觉得他们是一对有真学问的前辈,而且,也没有做过什么恶事。这样的前辈,我们应该有一点起码的尊重,不能人家刚刚过世,就追着骂,做诛心之论。我不懂什么自由主义的理论,但作为人,一个后辈学人,或多或少,应该对知识,对传统有那么一点尊重。漫说是钱钟书和杨绛,就算是进过梁效的冯友兰和周一良,甚至做过汉奸的周作人和瞿兑之先生,我都会表示尊重,尊重他们的学问。对知识人动辄放马过去,乱蹄踏之,在我看来,恰是极权主义的余绪。
至于沉默是不是权利,我说不好。在法律上,的确有沉默权这回事。但是,在极权体制下,其实知识分子,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是没有沉默权的,你必须表态,不表态,就意味着抗拒。我翻过人民日报有关历次运动中的高级知识分子的表态,尽管好像都是言不由衷,但却没有什么人敢沉默。只有到了这个时期过去,人们才有可能沉默,沉默才不一定会挨整。我觉得,这种时候,能沉默,也就不错了。反正我没有这个勇气说,我没有沉默,你们也一定没有权利沉默。沉默的知识分子,比那种阿谀奉承,指鹿为马的人强多了。
很抱歉,我们这些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带着镣铐跳舞,很多话,没法讲得太明白。我写文章又不喜欢引经据典,所以,点到为止吧。
最后,我特别需要申明的是,上篇文章的题目和结尾,的确是有意气用事的成分,我不该强调徐贲先生的海外身份。徐先生以海外教授的之身,热心对国内读者启蒙,很是难得。虽说未曾谋面,但徐先生的文章我拜读过很多,受教匪浅。如果有得罪之处,还望能原谅一二。
(本文原标题为《我没有误会谁》)
【作者简介】
张鸣|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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