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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丰:中国没有你们想要的名媛,名妓也没有

2016-06-10 张丰 大家


文 |


6月8日,中国青年报刊登了一篇名为《名媛变形记》的调查报道,展示了各地流行的“名媛培训班”现象。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两周的名媛培训课程,可以收费8万元。一些县城的“名媛培训”,收费要便宜很多,因为“名媛”的活动场所,不过是德克士这样“比较上档次”的地方。

记者援引章诒和老师在《最后的贵族》里对康有为女儿康同璧的描写,来衬托当下批量生产的名媛:

她身着青色暗花软缎通袖旗袍,那袍边、领口、袖口都压镶着三分宽的滚花锦边。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丝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别针,在阳光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平添出几许生动之气。

紧接着,记者援引了章诒和对当下某些社会现象的批判,“几十年后,面对豪宅满天的京城,章诒和说,‘北京的四合院都应该拆掉,现在的人不配住。'”这很有可能并不是记者就名媛培训这种现象采访章老师,而是过去的一条微博。这种巧妙的嫁接,暗示了这些女孩不配名媛这个称号。当然,作为一篇报道,记者还是采访了专家的说法:“哪还有什么名媛,不过是商业的把戏。”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郑也夫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早就告别那个淑女时代了,现在的‘名媛’是商品时代的产物。


这是一篇调查报道,但却含有浓厚的批判意味。果然,在记者的引导下,参与评论的网友对这种批量生产“名媛”的现象进行了道德批判。大部分网友语文成绩似乎不错,用“援”替换了“媛”,他们的意见是,所谓的名媛,不过是援交女的另一个说法而已。这样的看法,可能并不单纯是这篇报道引发的,在某搜索网站输入“名媛”,第4条结果就是一个网友提问:“名媛与名妓有什么不同?”人们不由感叹,和很多曾经美好的汉语词汇一样,名媛这个词也被毁了。


郑也夫先生的说法有一点我是赞同的,这种名媛培训,是“商业的把戏”。女性选择这样的培训班,学习打扮的技巧,西餐的吃法,交往的礼仪,这其实是一种社会需求的产物。对那些学员来说,她们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培训,提升自己的气质和“逼格”,提高自己在社交场合的竞争力,并最终抬升自己的身价。“名媛”与“培训”本来是相互矛盾的两个词,社会通过对女性的异化,把这两个词结合起来。

但是,我们同样需要警惕的是,这种批判背后,似乎有一种更为严肃、也更值得追求的名媛定义。除了章诒和笔下的康同璧,人们能想到的大概还有林徽因,或者去年刚去世的张充和。她们就是郑也夫先生所说的“淑女”,出身名门,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端庄,长相靓丽,最好懂得琴棋书画(国学爱好者会喜欢)。

这样的女子,现实中是否真的存在,让人非常怀疑。即使是林徽因和张充和,她们的完美形象,也得益于公共舆论长期的塑造,与她们的本来面目相距甚远。巴金的长篇小说《雨》中曾描写大都市糜烂的夜生活:“在大赌场里……绅士和名媛们正在一掷千金地纵欲狂欢。”巴金心目中的“名媛”,其实是大上海的夜场生活达人,丝毫看不出人们对名媛所期盼的那种气质。


《金大班》电视剧照,与内文无关


这种抽象出来的气质,出身、才色、道德,三者缺一不可,这大概就是中国男性对女性最完美的想象了,某种程度上,这纯属男权社会的意淫。她出身高贵,可以帮助夫君成就大业;长得漂亮,又严守妇德;德才兼备,可以教育下一代……这种虚构中,藏着男性的阴谋。


尽管李渔和曾国藩都使用过“名媛”这个词,但是,作为一个流行概念,“名媛”其实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名媛”最核心的要素是“名”,但又不是“著名诗人李清照”那种“名”,名媛的“名”,是社交意义上的。最典型的名媛是启蒙时代巴黎那些沙龙上的贵妇人。启蒙时代,英国思想家活跃的俱乐部和咖啡馆,多少有点排斥女性(虽然妓女总在周围徘徊),而法国的启蒙主义者会面的主要场合是沙龙。这些沙龙是开放之家,旨在刺激智性辩论,也允许不同性别的人自由讨论,更重要的是,这些沙龙通常由一位贵族女性担任主持,叫“沙龙女主人”。这些人是真正的名媛,包括德芳侯爵夫人、乔芙兰夫人、艾斯毕纳斯小姐、内克夫人等。

当然,沙龙女主持绝对不是花瓶。沙龙要办得成功,需要极高的技巧和手段,才能赢得喜怒无常的知识分子和作家的尊重。百科全书派最早就是在乔芙兰夫人的沙龙上成型的。狄德罗就曾经赞美这些名媛的作用:“女性让我们养成了好习惯,把最枯燥棘手的话题说得清晰有趣,因为我们总要对她们说话……慢慢地我们获得了一种表达能力,并且从对话渗入到写作风格中。”可以说,这些名媛通过对知识分子的引导,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也引导着法国人民。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反映大革命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画中引导人民的就是一个半裸的女性,她成为自由的象征。虽然从启蒙主义到大革命还有一段很长的路,但女性的“引导力”可见一斑。



除了这些沙龙女主持,启蒙时代的巴黎还活跃着另外一些名媛,劳埃德·斯宾塞在《启蒙时代》一书中称之为“开明的情妇”。娇小活泼、长相柔弱的德皮奈夫人,曾迷倒过伏尔泰和狄德罗,她是弗里德里希·梅尔希奥·冯·格林的常年情人,她曾为卢梭着迷,不过没有得手。德皮奈夫人曾为格林主编的刊物《文学通讯》大量撰稿,写书评和随笔。伏尔泰的多年情人是沙特莱侯爵夫人,他们相遇的时候,伏尔泰39岁,沙特莱侯爵夫人29岁,已成婚8年。这位侯爵夫人不仅将牛顿的著作译成法语,帮助伏尔泰工作,还独立写了许多科学主题的随笔。

不管是沙龙女主持还是“开明情妇”,她们的共同特点是有钱又有才。尤其是钱,让她们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她们结交这些知识分子,但却并不依附他们,甚至相反,她们帮助他们,甚至塑造他们。她们中的一部分是寡妇,这种身份让她们更为自由。另外,这些巴黎的名媛还比较幸运,她们生活在一个开放的时代,社会对她们并没有太大的道德上的束缚,并不要求她们德才兼备。



麦克法兰在《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一书中考察了英国14世纪前后的财产权,他发现,子女并不天生具备继承权,如果一个人在生前对儿子不满,他完全可以立下遗嘱,剥夺掉儿子的继承权。女性在婚姻内是有财产权保证的,一旦丈夫去世,寡居的妻子就有权继承丈夫最少三分之一最多全部的财产。麦克法兰认为,这种对个人财产权的保护,是英国得以更早产生个人主义的重要原因,法国等国要落后一些。但是,到了启蒙时代,美国和法国,也都大大普及了这种私有财产权的概念,巴黎才会有那么多富有的寡妇或名媛。

不管是名媛还是名妓,最核心的一点就是相对于男人的独立性。在私有财产权还没有完全确立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名媛的。那些想依附于男人的,不管是男权社会幻想的淑女,还是商品社会中想提高自己逼格的培训班学员,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名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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