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南到北京,无法解决的高考公平
有媒体通过统计,得出了考一本大学的难度排名。不出意外的是,最难的是河南,最容易的是北京。有朋友感叹:今天我们不是江苏人——这是很有道理的。在江苏家长反对调剂名额事件中,河南就属于应接济的“中西部”的“中”。
我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曾帮一个办公室的老师做事。她的儿子当时在读北师大二附中,非常优秀。为了讨好这位老师,我恭维她:你儿子这成绩,将来考师大应该没问题吧。她非常不屑:谁还考师大啊,北大都可以保送,不过还是出国吧。
我意识到,我的想象力真是太有限了。我读高中的时候,也算是尖子生。我们那个班,是通过全县的语数外理化五科竞赛选拔的。县里有三所高中,把全县初中厉害的孩子都集中起来,每所高中组建一个尖子班。高二的时候,我读了文科,升高三的统考,我考了全年级的第一名。那时,我以为自己将来可以考上人大(或许就成为雷洋校友中的一个)。最终的高考成绩是非常悲惨的,全班只有一人上了一本线,他报的是北大,当然没有被录取。于是,我们都选择了复读。
我们就像武侠小说中前几十页出现的人物,每个人都有响当当的名号,打来打去,也挺精彩。但是,随着情节的推进,才知道大家都是小角色。家里有一头牛,养了好几年,每年生一只小牛犊,长半年可以卖一千多元。为了复读,我就把这头母牛卖掉了。带着1500元,我到外县一个著名高中复读,才发现像我这样上了专科甚至本科线的人有很多,甚至有十多个上了一本线,但是没有被录取的人。这个班有120人,按照高考成绩排名,我排在40名左右。经过一年厮杀,有二十多人上了一本线。平常成绩最好的女孩,学校动员她报北大(根据估分报名),父母和她在班主任那儿讨论了一夜,最终她也没敢报。成绩出来,她是全省第五名。
这是快20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河南是全国考重点大学最难的省份,也不敢想从北京那里分指标,大多数都还没去过北京呢。不过,家长仍然有对不公平的担心和恐惧。高考成绩公布,我比一本线高出一些,报考的学校又不太热门,感觉应该可以录取。有亲戚过来劝我父亲,赶紧找人去送礼啊,可别让人给顶替了——这就是大家害怕的不公。在我们心中,不管录取名额有多少,只要是按照分数高低录取,都算是公平的。真正的不公,是神秘的权力之手,你考上了,而通知书却寄到了别人那里。人们担心这个,当然是因为这事时有发生。就在去年,河南周口还曝出冒名顶替上大学的事。
▲ 北京大学
当然,也不只是河南的孩子才这么难。我去北京读研究生的时候,系里的老师讲了一个困局:就全系情况来看,录取的山东学生占了40%。这其中,绝大部分学生来自山东的几所师范院校,比如烟台、聊城和临沂的师院,还有曲阜师大。这些学生非常刻苦,为了到名校读研究生,本科4年延续高中苦读的模式,相当于读了7年高中。出于公平考虑,当然是以分数为准,即使面试也应该尽量客观化,他们的分数非常好,但是老师似乎不太愿意接受他们,认为他们缺乏灵气。把教材背得很熟,但是真正的阅读和视野却不够。系里陷入两难,甚至想增加一些复试的“主观性”。到底如何才算公平呢?
北京的高录取率当然让人嫉妒。据说,我所读的大学,北京的孩子根本不想去读,只有分数相当低的才愿意。但是,你不得不承认,河南或者山东农村的学生,和北京那些重点高中的孩子,其实是有差距的。你的分数高,但是你有别人“素质”高吗?你的英语口语好吗?
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位老师的孩子,读高中时就到美国和日本去玩过不短的时间,而一个县城的孩子,高考前可能都还没去过省城。以我本人为例,初中3年,没有听过一盘英语磁带,有的英语老师甚至是用汉语拼音的方式来教英文的读音。他教的学生,英文可能好吗?
我最经常举的例子是,由于家里没通电,我读大学前根本没有看过83版的射雕。如果考一下,83版的射雕好在何处,我该如何回答?河南农村的学生,分数可能比北京的孩子高,但如果综合来看,北京的孩子可能更厉害。这种差距,其实就是城乡差距,它是空间意义上的。但有时候,它又是时间意义上的:虽然年龄相仿,经验却不是同时代人。这样,按照一个省的报考人数来分配录取名额,是否就一定是公平的?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并不在意地区差异,那看起来遥远,而且根本不是自己能改变的。人们更在乎的是一种区域内部的公平公正,更在乎的是替考或者冒名顶替这样的事情,这是违法的,又是流行的。人们心目中的“一刀切”,就是指这种法律意义上的公平。如今,高考的录取已经相当透明化,学生在录取之前甚至可以和想报考的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见面,那种冒名顶替的现象,已经非常罕见了。大家开始认真讨论不同地区之间录取指标的差异,并想改变这一局面,这已经是在探讨一种更高层面的公平,算是一种进步。
不同地区的指标不同,原因非常复杂。1949年,只有北京、上海等少数城市有像样的“城市人口”,大城市的人,识字率更高,对知识和教育的需求也更大。而河南这样的农业大省,相当长时间内,人们的目标只是填饱肚子,城乡之间的巨大鸿沟,从1949年就开始了,而不是1980年代。
在河南,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设在合肥的中国科技大学,本来要放在河南,河南政府不敢买,才改在了安徽。这很可能是一个传言,但是却反映了那时的河南根本不重视高等教育的事实。这样,北京作为首都,高校众多,多从北京招一些,似乎也可以理解。除了历史原因,当然也有政治原因,那么多的政府机构,子弟都是要读书的。很多大学,都有自己的附中,这也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升级系统”。
最核心的原因是,长期以来,高招名额都采用一种计划经济时期的“分配”办法。和计划经济的固有弊端一样,这样一种分配名额的方式,假定了教育部作为一个行政领导单位,掌握所有的需求信息,并能够做出充分合理的判断,这显然是不可能的。80年代以后,像河南和四川这样的人口大省,随着义务教育的普及,以及城市化的逐渐推进,对高等教育的需求大大增加,但是这种需求长期以来都被漠视。那种固有的名额分配方式,改变起来非常困难。
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推进,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适龄学生越来越少,很多孩子选择出国读书,但是名额却越给越多。就像计划经济总是不能够反映真实供需关系一样,也没有哪个城市,能够自觉地减少自己的名额,所有人都会认为,除了疾病,别的都是越多越好。最终,河南和四川的学生被逼入绝境。
新世纪以来的扩招,那些最好的大学,扩招规模相当有限。更多的扩充,来自于低级别学校的升级扩容,专科变学院,学院变大学,大量的三本院校,已经进入一个下行区间。河南、四川等地的考生,很多读的都是这样的院校,给人一种表面繁荣的感觉。但是,真正的竞争仍然血淋淋存在着。
农村的孩子也逐渐认为读三本是没有多大出路的,他们更愿意复读。在我的老家,就崛起了一所超级中学,去年,有34人考上了北大清华,成为全国考入这两所院校最多的县级高中。这成为整个县的“图腾”,省内很多尖子生都选择到这所高中复读,这种成功,其实是严重“踩踏”的一个后果,但是,对这种残酷,谁又忍心用“应试教育受害者”来指责呢。
教育部门决定把江苏等“发达”地区的指标调控给河南和西部省区一些,听上去很合理,但沿袭的仍然是计划经济的思维。他们是否真的不知道,江苏考生历来对名校的争夺都很惨烈,而北京才是真正的“富裕地区”?这种做法,甚至在网上形成了不同地区人民的相互指责与攻击。他们是否真的不知道,东部地区的家长们可以通过买房或者别的迁户口手段,向教育水平相对低一些的新疆、宁夏等地进行高考移民?在江苏、河南竞争不过,就去和新疆的孩子竞争,这种“移民”,有点像经济领域中的“市场调节”。
教育部门紧急辟谣,说名额调控不会影响江苏的招生指标,按照这个逻辑,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江苏的重点院校,对本省的招生名额不变,只有通过扩招,增加一些对河南、新疆等地的招生指标,这对江苏考生就是否公平?他们为什么没有权利也增加一些名额?如果双方都增加,就意味着这些大学要进行一定程度的扩招,那最初的政策宣讲,为何不说扩招呢?这些院校,是否做好了扩招的准备?
这种计划经济的分配模式,是经不起这样的推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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