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中国式留学，绝大部分留学生赚不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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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腾讯编辑传来的两则中文报道：艾奥瓦大学中国学生集体作弊，美国国土安全部钓鱼执法、设立一所野鸡大学（北新泽西大学）连查22所黑中介。大概因为我在美国读书、教书20多年，最近三年又在国内展开了和留美相关的教育服务，编辑希望听到我的看法。在核实了英文媒体的报道后，这里略谈一二。

北新泽西大学的案例实在邪乎。国土安全部如果为了教育问题就此事钓鱼执法，似乎有点狗拿耗子。这个新闻，究竟属于非法移民类还是留学类，恐怕还属于待考范围。

▲ 在北新泽西大学入学登记的学生提供的学校T恤衫

要知道，那些通过蛇头、藏在渔船仓底潜入美国的非法移民，往往都一贫如洗，要靠在中国城打黑工偿还债务。等孩子出生，自己就成了“美国人的父母”，慢慢转正，甚至有刷碗把孩子送进常青藤的动人故事。美国的一些电影里，有时也把这样的经历当作“正能量”来渲染。我曾看到美国网友在讨论：能这么冒死来美国挣钱，一点英文不懂却聪明地钻了各种英文法律漏洞的，当然是素质极高的人。我们这些地道的美国傻逼懒汉怎么能竞争得过他们？他们的孩子出色更是不足为奇。这才是美国的未来！在我心目中，这些中国的非法移民也算是时代英雄了。希望他们越多越好。

现在的很多留学生，则截然相反。他们其实都是“款爷”，也就是在美国泡几年玩儿玩儿而已，把中国人的血汗大笔大笔地撒在美国，绝对不会留下来。这里不妨给大家提供一些背景：美国的大学，正处于一种产能过剩的危机中，容量大，填不满。没有中国学生的学费，很多学校就无以为继。以旧SAT而论，考1400分，就能进前100的大学。考到1800分，甚至能进前50。这些案例不少就是从我手里经过的。等而下之的学校，更是全无标准。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中国学生：为了凑学分，选了中国历史课。但是，考试时面对空白地图，居然北京在哪里都不知道，一次定位在贝加尔湖以北，补考定位在银川附近（算是大有进步了）。在中国地图上画黄河长江的位置，他会横着一道竖着一道，形成大十字。这些都是从中国刚刚出来的学生，虽然没进前一百名校，但也进了什么前三百名的四年制大学。都是堂堂正正合法的。换句话说，连北京都找不到的，都能合法地找到一个像模像样的美国四年制大学读。谁还不得不非法跑到“北新泽西”？这实在挑战我想象力的极限。

从英文报道看，北新泽西大学所涉及的中介，给学生提供非法工作、非法居留身份等等。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中国留学生，一切父母埋单，甚至就读这么几年书还要父母买车。他们要是肯像藏在船底偷渡的非法移民一样打黑工，那真可谓是大有希望的一代了。他们哪里有这个素质呀。所以，我不妨把北新泽西大学的事情从留美故事中排除。

艾奥瓦大学的事件，才是真的留美故事：涉事学生连靠父母全额埋单在大学读书这种当天之骄子的机会，都要请替身！

根据路透社的长篇连续报道，帮助中国学生混入美国大学的服务，已经成为巨大的地下产业链，从申请到代考，代写论文，都已经形成相当有效率的一条龙服务。艾奥瓦大学事件的“新意”，是代人上课。大概是因为相关课程是网络课程，漏洞比较大，一下子卷入30多学生。

这种事情听起来离奇，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这不过是高度商业化、时尚化的中国式留美逻辑的一个自然延伸而已。我经常碰到这样的家长来问：“薛老师，您是否办理申请？”这反映了家长和学生的心目中根深蒂固的概念：教育，是一种可以用钱来购买的服务，可以找人“办理”。从花钱找中介包办申请，到进了大学找替身上课，在观念逻辑上一脉相承。根据《纽约时报》等媒体的报道，中国学生留美绝大部分是通过中介申请到了美国的大学。很多家长根本没有意识到：当把孩子的申请外包给中介时，你实际上就等于给孩子找了第一个上大学的替身。

我在展开留美教育服务的三年多时间中，一直这么教育学生和家长：申请，是人生的关键性技能，也是教育的核心内容：你要学会怎么毛遂自荐，怎么展现自己对他人的意义，怎么说服别人相信自己。也许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过程进行人生反省，从别人的眼光批判性地检视自己：你的存在，究竟对世界有什么意义？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成人礼。当然，中美教育在各方面差别都相当大。青春期的孩子面对如此之大的挑战可能有些无所措手足。这正说明他们需要学习。我可以利用自己在美国读书、教书20多年的训练和经验帮助他们。但是，我这里不叫“中介”，而是一个“申请课程”，要求学生就像学英语一样学习这种技能。我的反复告诫是：今天不会申请，明天就不会求职。借来的拳头打不了人。然而，很少有人听得进这样的话。甚至有的家长跑来说，我们孩子的申请已经和中介签约了。您是否能教一下写作？我说：“申请是对写作最好的训练。你们连这个都请人代劳，怎么又要跑到我这里学写作？以后为什么不花钱请人代孩子出去留学呢？”

想不到，这些离谱儿的假设居然马上被印证了。花了那么多钱送孩子出去留学，孩子居然再花钱找人替自己上课。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让孩子留在家里，花钱雇人在美国上课，至少飞机票、吃住都还能省下来吧？大学生，已经是十八岁以上的成人了。怎么会走到连自己都骗的地步？

这让我想起了我在国内最早的一个学生。他自己嚷嚷着出国，家长望子成龙，送到我的门下。教了半年多，什么招数都使了，就是没有进步。很多句子翻译出来，简直就不是人脑子弄出来的。当时我在国内还有个助手，可以面对面辅导。我让她看看这个孩子是否属于弱智，或者脑子有什么毛病。同时也跟家长联系，希望找医生诊断一下。大家都向我保证：孩子活蹦乱跳，机灵得很，脑子绝无问题。后来，孩子终于出现了神奇性的突破，翻译作业越来越漂亮。我大喜过望。但几天后马上生疑。根据我的教学经验，英文上的进步不可能如此突然。最终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查明白，原来这孩子动用的是谷歌翻译机，我在大部分时间是在修改谷歌翻译机的错误。怪不得觉得他脑子有毛病呢。后来那孩子知道老师不满意，最终找到网上的译本。通篇抄了起来。

也许这个孩子年龄太小，不懂事。后来碰到一个18岁的，也是死心塌地的留美党。就是托福考不过去。到我门下学，没有几天就开始用谷歌翻译机。我问：难道不是你自己吵着闹着要去美国吗？不就是绊在托福考试上吗？我这里不给你打分，甚至不要求你进度。就是应你的需要帮助你准备。考试就是明天的事了。你是来骗我还是骗自己？十三四岁的孩子自己骗自己是心理发育不成熟。你18岁了怎么还这么干？

要知道，这些都是在父母眼皮底下出的事情。这两个学生，要进艾奥瓦大学都是差不多的。我几乎肯定可以帮助他们达到目标。问题是，只身到了异国他乡，父母鞭长莫及，气味相投的凑到一起，一旦有机会，他们怎么可能不找替身上课？帮他们，等于害他们。

中国留美学生的窘境，根源在哪里？在我看来，根源全在国内。这个问题，要话分两头。有些成器的孩子，分数很好，上了很好的大学。他们在美国也有各种问题。这需要另文专门讨论。艾奥瓦大学事件所揭示的，则是那些“不成器”学生的状态。这样的学生，根本就不应该出国。可惜，在当今中国的年轻一代中，留学已经成为时尚。就好像看见同学们都穿耐克鞋、都有个iPhone，自己也一定要有一样。中介公司则看准这个市场，大肆鼓噪，担保什么事情都能办成。这样，溺爱孩子的家长，就完全被这些人所控制。我劝过不少家长，特别是那些家境并不宽裕的：有钱不如给孩子留着，日后有事还能帮上一把。把钱都烧在留美上，什么回报到没有。等孩子真遇到结婚、买房等人生大事，反而手头拮据、帮不上了。指望这代人不啃老是指望不上的。但是，啃老也总得理性一点吧？

我曾算过一笔账。如果留美的成本是150万人民币的话，那么绝大部分留学生都无法收回如此巨大的教育投资。道理明摆着：作为一个海归，你必须每年比在国内读书的同学收入高出十万人民币，15年才能收回这150万。这还不算利息。这意味着：如果同学年收入10万，你就必须20万。但看看许多海归求四千月薪而不得的窘境，这并不是一个很好达到的指标。

▲ 中国留学生在宿舍里打麻将

我曾为此和一些留美族在网上辩论过。这些年轻人对于我算出的账无话可说，但指责我目光短浅，称出去开阔的视野是无法用钱衡量的。这简直是年幼无知的笑话，或者是他们想忽悠父母的血汗的借口。看看美国评价高等教育成败的各种指标，毕业生的收入水平从来都是最核心的标准。几乎每个专业，都要算投入产出。还有经济学家假设把大学费用投入股市，比较一下这笔钱在股市上增值得多，还是投入大学后使毕业生的收入增值得多。这些经济核算当然各有偏颇，但所谓“不能用钱衡量”无疑荒谬无比。这方面，我觉得中国的研究机构和媒体比较失职。留美的投入部分是很好估计的。比如一年5、6万多美元，四年25万左右，再加上暑期、来回机票的各种开销，折合成人民币总共150万大概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当然也有100万人民币能打住的。那么，海归平均起薪、毕业头十年的年收入是多少？比国内大学生高出多少？靠高出的部分，多少年能收回教育投资？怎么居然没有统计调查？在我看来，这种调查统计如果真能做出来的话，会吓人一跳。如果大部分中产阶级的家庭财政都如此操作，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所谓“开眼界”之说，可以不攻自破。英语不好，一个大字不识，和中国同学合租房子，炒四年中国菜，逛逛名牌店，到处游山玩水，这叫开眼界？这些短期旅游都可以解决。更不用说，现在留美的年龄越来越少，很多从高中甚至初中就开始了。最后拿到本科，成本就更高。开始我惊叹：中国的大款真太多了。但事后接触许多家庭才知道，父母大多是含辛茹苦的工薪阶层，用一半以上的家庭收入在支付孩子在美国的教育费用。理由：孩子喜欢，要去。在我看来，一个孩子到了十五六岁，在知道自己留美要花掉家里一半以上的收入的情况下还向父母张嘴，这本身就说明教育的彻底失败！对这种孩子再加纵容，那留美实在就成了培养败家子的高速公路了。

《波士顿环球报》不久前就报道了这种情况。一个孩子读美高，第一年就挂科了。学校令其退学，家长跑来试图向校长行贿。另外一个家长，给学校打电话，称实在无法承受在学费之外每年四万多美元的强制性捐款，只好退学。学校大吃一惊：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也从来没有收到什么捐款！原来是被中介骗了。其中一个“成功”的案例，则是个女孩儿，据说她很好地适应下来，和寄宿家庭相处融洽，一起去看橄榄球，还成为一个品尝龙虾的高级吃货，目前已经就读一所社区大学。在这貌似的客观报道中，透露出来的是哭笑不得的讽刺：父母为她读美高一年支付4.6万美元的学费，而比艾奥瓦大学低很多的四年制大学在美国还有一大批，几乎是什么人都收，托福六七十分就能进。她居然不得不读一个专门给穷人和功课太差的学生开办的社区大学（外国学生在这里并不能省钱，只是录取标准低而已）。而龙虾，在美国至少算是大众无法日常享用的奢侈品。短短时间内吃龙虾吃成专家，不知要吃多少。享受着龙虾级的奢侈生活，上着弱势阶层的社区学院，未来不吃父母一辈子，还能有什么出路？

所有这些，都说明艾奥瓦大学的事件并不令人惊奇。不过，这一事件所代表的，是“下限”。不成器的学生，到哪里都不成器。但是还有许多成器的学生：他们在国内都是好学生，SAT往往考过了2000分，留美上的也都是“前五十”的名校。他们走到这步，都付出了可贵的努力。他们的困境和前途，在我看来更令人关注。这是要另文讨论的。

原标题《中国式教育的恶果：连自己都骗》

【作者简介】

薛涌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波士顿Suffolk University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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