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林:我的缅甸火车之旅
文 |
▍一
缅甸铁路没有电子售票系统。曼德勒火车站昏暗的售票窗口内,一个职员验过我的护照,用圆珠笔把我的拼音名字、护照号码、车厢座号填在车票上。白色车票,印满淡黄的Myanmar Railways字样,仿佛彩票。从曼德勒到拿巴(Naba),后者靠近奥威尔小说《缅甸岁月》故事发生地卡塔(Katha),普通座车资2550缅币(大约20元),并含2.1块保险(用天朝币换算,可能几分钱)。“请写上开车时间。”我说。职员没嫌麻烦,又在彩票背面写上Departure Time 4:00 pm(下午四点开车)。这一过程大致简单,比在印度买火车票轻松多了,不填这个表那个表(每张表都详细得让人抓狂),也没人让你准备护照影印件或改天再来;不是缅甸先进,而是更穷。
第二天下午,我按时到了火车站。不像曼德勒附近的眉缪(Maymyo)火车站,这里没有本国人不得入内的外宾候车室(Foreigner Rest Room),荒谬得犹如多年前中国的友谊商店这类奇葩。如同印度,缅甸火车站一个好处,就是进站不用验票、验证和安检,人与流浪狗都可入内,车站没有变成维稳堡垒。我的火车在一号月台,车厢编号令人迷惑。一个年轻职员很热心,从月台一直把我领到靠窗座位。这节卡座车厢,比印度火车还简陋,没有放杂物的小桌,凹凸不平的座椅和靠背却是软的,可以让你相对安稳熬个通宵。笑而不语,望着对座一个女人(她很快翻出金属饭盒和塑料袋,忙着吃喝,不时跟我讲上两句缅甸话,显然当我同胞),我等着开车。
一个夹克衫的小个子中年男人,一手捏车票,一手提行李,走到我的座位前。从缅甸话到简单英语,比着划着,我很快明白,这是他的座位。他的车票不像彩票,而像中国从前的火车票,粗糙的小张硬纸壳,没英文,只有缅文。瞄了几眼我的“外宾车票”,小个子很自信:“你是普通座。这是上等座。”大包小包,笑得尴尬,我又到月台。刚才那位热心职员,显然没有细看我的车票,以为“有钱外宾”肯定买的上等座。
这次,另一个热心职员没弄错,一直把我领到普通座靠窗:跟上等座一样简陋,也没放杂物的小桌,座椅和靠背却是塑料加金属的硬板;我心里一沉。这节车厢,比刚才那节更多行李杂物。尽管很热,好几个男女,上车却拎着中国制造的艳俗毛毯,透明塑料套上的中文满怀憧憬:“尊贵生活,美丽人生。”车内,热气混着烟气;窗口和过道上方,缅英双语写着不得吸烟,不过一个玩笑。
▍二
下午四点从曼德勒开出的这趟火车,终点是靠近中国的缅北重镇密支那(Myitkyina)。我去不了那么远,明天凌晨就会中途下车。列车准时启动,车速很慢,轻微摇晃,就像几年前我初到缅甸坐过的仰光环线,一路夕照,辉映郊区风景,破败夹杂绿色。奇怪的是,火车没直接北上,而是先向南行,经过阿玛拉普拉(Amarapura)和实皆(Sagaing)两个游客蜂拥的古都,然后才一路往北。
天色尚明,我注目窗外。白色垃圾点缀殖民时代的铁道,沿途草根人家忙忙碌碌。一个肤色黑褐的女人,正要黄昏沐浴(缅甸女人多在水井或水桩边冲凉,袒肩露臂,纱笼缠上胸乳),一只手拽出上衣内的胸罩。一个四肢廋小发育欠佳的男童,站在道旁,怔怔望着摇晃列车。过了伊洛瓦底江铁桥,列车短暂停靠实皆,各类小贩一哄而上,车内很快一股街市味道:鱼腥,油闷咖喱,米饭,嚼破的槟榔籽……
我的同座戴一顶没军徽的迷彩军帽,三十来岁,五官虽小,搭配略显狰狞,不怎么说话;我幻想他是毒贩或山贼。对面男女二十来岁,小夫妻,村民或镇民,女的有些甜美,男的有些二楞,衬衣胸兜插了四支香烟,嘴巴一直没空,不嚼槟榔就抽烟。女人不喜男人抽烟,他很知趣,每吸一口,凑近窗户吐出烟雾。我看他,他看我,有些不自在。不论同坐对坐,我们很少出声。毒贩或山贼只会令人费解的零星英语,小夫妻完全失语。我掏出曼德勒便利店买的小板巧克力,女人乐得分享;我干脆把剩下的半截巧克力给了她。过了实皆某小站,毒贩或山贼买了一袋油炸豆饼,大家于是嚼着油叽叽的豆饼;吃,而非沟通,把我们暂时拉近。
天快黑了。夕阳照着远方一尊白色巨塔。这座佛塔并非常见的钟形,更像一只凝固丰乳,倒置大地,乳头朝天,一侧乳峰泛着红光。原野空旷,凝固丰乳很久才淡出视线。经过几个小站,车内渐渐满了,车厢连接处也是人。有人继续吃喝,吃完把空饭盒塑料袋扔出窗外,有人取出中国制造的艳俗毛毯,“尊贵生活,美丽人生”,要么盖在身上,或是先把一层薄薄的草席铺在座位下方,顺势躺下,拉开毛毯准备睡觉。我这才明白,上车时,为啥好多缅甸人拎着毛毯。二月缅甸,夜里一点不热带。降温很快,凉风灌进车厢,你觉得冷。对坐女人坐不住了,抖开一条大披肩,铺在座位下,很快钻进去。二楞靠着车窗,半躺座椅,我的脚可以松一松了。
然而,列车晃得愈来愈凶,让你不再顾及冷飕飕的凉风、横七竖八的各色肉体(过道几乎塞满人和行李)和不时飘来的呛人烟味。晃动并无规律,你无法调节身心渐渐适应,甚至没法坐着打盹。你的身体在硬邦邦的座位和靠背上弹来弹去,一会儿左右摇摆,一会儿上下颠簸。随着火车跳舞。我渐渐有了晕船感觉。列车仿佛不在铁轨上行驶,而是风浪中的小船,随时都会倾覆。越过人头和座椅,我望向车厢连接处。晃得最厉害时,上一节车厢跟这一节车厢,倾斜了大概三十度。
夜里九点过,列车晃到一个小站。毒贩或山贼咕噜一声“eating”,我跟着他,跨越过道的人和行李,凑近月台卖快餐的食档。“一千五一份。”他说。我要了两份,没让他掏钱。然后,随着跳舞列车,竭力保持平衡,我们饿狗一般吃着,就像赶时间的血汗工厂小工;吃,而非沟通,再次把我们拉近。过道上,刚才窜上来的一个中年妇人却很自如,一手扶着头顶盘子,来回吆喝。身躯壮硕,围着纱笼的臀部宽大突兀,这位小贩仿佛刚刚走出费里尼的电影。坐着仰视,你只觉得一个欢快的大屁股左摇右摆跋山涉水。晃得难受,又恼又笑,我有些佩服同车的缅甸人:多年来,军人政权那么坏,当政者那么贪婪自私,却连铁路都舍不得修好,而这些平民,不知道反抗无望,还是听天由命,竟然毫无抱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没“尊贵生活,美丽人生”毛毯,只有拉绒衫与薄外套,不足御寒。见我坐得不舒服,毒贩或山贼比着手势,让我情人一般靠他肩膀。我摇头婉谢。不少人已睡,有人打鼾;一个老头点燃一支土产雪茄。鼓足勇气,我飞越关山上了一趟厕所,回来继续“跳舞”。跳着跳着,我居然睡着;人其实很贱。醒来,我们又停一个荒凉小站。探出窗口,我看到几个工人打着手电拿着工具,正在敲打车厢下方的连接处。敲了好一阵,车还没开,有点麻烦。十来条野狗,就像看热闹的八婆,在列车四周窜来窜去,偶尔吠几声,只是远远避开人。窗口下方到处垃圾的草地上,一条白母狗正跟一条褐公狗交合,屁股对屁股。一条黑白相间的公狗站在一旁,摇着尾巴,卖力舔着同伴的交欢部位,不时徒劳扑上母狗。我第一次见识3P的狗。车开了。
▍三
凌晨四点过,我的终点不远了。每到一个小站,缅甸人大包小包陆续下车。车内不再拥挤,但也更少热气。浑身冰凉,我不再随火车跳舞,而是阵阵颤抖。对坐小夫妻下车了,女人和二楞没跟我道别;我们不会再见。一对敦实的中年夫妇准备下车,把车尾十来个沉甸甸的纸箱搬到门口;他们的“行李”,不知装的什么宝贝。毒贩或山贼也下车了,塞给我剩下的半袋油炸豆饼,我苦笑接过。等他走掉,我不好意思扔窗外,放在座位上。零零星星又有人上车,两个中年男人坐我身旁和对面。“你的?”身旁那位指着豆饼示意。我摇摇头,等他把它扔出窗外。但他找来一截编织带,仔细扎好,吊在行李架上;也许下一位乘客有兴趣。
我在拿巴下车时,天快亮了,空气凛冽。小站还没醒。站外,只有几辆兜客的三轮和两轮摩托,一家杂货店兼奶茶铺亮着灯。叫了一杯奶茶,我不敢坐上泛着冷光的铝合金椅,太凉。跟着火车跳了一夜,晕头转向,我还在轻微打战。也许,为了追寻奥威尔及其《缅甸岁月》,这不算什么;比起常年含辛茹苦的缅甸人,更不应该大惊小怪。可我还是好奇,奥威尔时代,火车也是这样跳舞?作家几次写他在缅甸坐火车,抵达眉缪如何清新,他在车上跟同为帝国效劳的一位同胞怎样贬损殖民政府,但就从没写过当年路况和车况。也许,身为白人警官,奥威尔无需像我这样“自虐”,“屈尊”登上只有缅甸平民的普通列车。
(注: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非虚构文集《考工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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