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一只羊能否赎人之罪
文 | 云也退
文字能存世，声音资料却不能流传。中国人的一大遗憾是不知道古人怎么发音，看到古书里写到文人会“啸”，只能心向往之，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动静。
犹太人也有类似的遗憾。古代犹太人前后两次在耶路撒冷兴建过圣殿，祭祀他们的上帝——耶和华。塔木德里说，每年每到赎罪日，也即众多神圣的犹太节日里最神圣的一个，大祭司都要在圣殿念出一遍上帝的名字。这可是万民期待的瞬间，犹太教众齐刷刷跪下，以脸叩地，沉浸在一年里最激动的情绪之中，感谢造物主向他们打开了神圣的秘密。
“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的神的名”——十诫之第三诫，告诉人们不可以轻率地提到耶和华的名字，随便赌咒发誓，以耶和华的名义，那都是大罪。所以律法规定，赎罪日的时候，大家要聚到圣殿，一起来听大祭司念耶和华之名。可是两座圣殿都被毁了，第一圣殿是公元前586年，巴比伦人攻入耶路撒冷毁的，第二圣殿是公元70年，罗马将军提多毁的，犹太人从此失去了土地。因为把殿内的圣器掳到了罗马，罗马人建造了提图斯凯旋门，而犹太人则保留了圣殿所剩的一堵墙——即“哭墙”。
耶和华的名字怎么念，大祭司当年的声音是怎样的，谁都无法复原了。
不过赎罪日的传统则根深蒂固，牢牢地保留下来。在赎罪日，每个虔敬的犹太教徒要禁食一天，思索过去一年里犯下或可能犯下的过错，深刻检讨，请求上帝的原谅。根据塔木德的记述，在有圣殿的时候，这种忏悔要外化为一种集体性的仪式，从中引申出一个常用词：“替罪羊”。
这只羊是真实的，有生命，会咩咩叫的。在那个时代，犹太人的核心领导团体——耶路撒冷祭司们，以抓阄的方式选出一只羊，到了赎罪日那一天，面向云集圣殿的教众，把双手放在羊身上，念出祷文，请求上帝宽恕以色列民的罪恶。这一套祷文倒是流传至今，一直没有变化的，今天的犹太人在赎罪日那天，念的仍是一样的词。之后大祭司念出耶和华的名字，神圣的一刻过后，经文里讲，羊就该上场了，它的使命是代全体犹太人背罪。
从耶路撒冷向南就到了沙漠。大祭司会把替罪羊交给一名他事先选定的祭司，由后者领着羊出城入沙漠，直到抵达悬崖，一路上有人供应水和食物给他（也是象征而已，实际上那人是不吃不喝的，这是一个要求绝对肃穆的日子）。耶路撒冷的精英市民会一程一程地陪同他，直到最后一程，然后，他独自一人带着羊走上悬崖。
神迹时刻到来：祭司在羊角上绑上红布，把羊推下去，按照书上的解释，如果上帝接受了犹太人的忏悔，宽恕了他们犯下的所有罪过，红布带会变白，呼应着《以赛亚书》里引的上帝之言：“虽然你们的罪污殷红，我却要使你们像雪一样的洁白。”而假如不巧，上帝不接受，那么当羊摔死在地上时，布带仍是红的。
那么多人的罪，由一只羊来承担，上帝要么全部宽恕，要么一个都不饶——从古人对罪错的理解和对赎罪的解释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代的犹太思维带有古代的特点：一个民族的特质可以安放在它之中的每一个人身上。羊死后，人们要在从圣殿到悬崖的路上一路搭台，把羊的死讯一路传到圣殿去，与此同时，祭司得把布带从羊角上解下来，带回圣殿去，给民众展示。
假如布条变白了，大家都高兴，而假如它仍是红的呢？人们会觉得很沮丧，觉得这个神圣的节日毁了，也许是因为某人的罪太大，让上帝看不下去了，也许是上帝那天心情不好，就像现在，高考作文阅卷老师情绪不佳，打了一批低分。不管该赖谁，反正是毁了。于是，塔木德里记载了一个很务实的拉比的建议：祭司应该将布条直接带到圣殿里，不要随便给人看，免得引起人心惶惶。
但如果外人都好奇，都来打听，又怎么办呢？拉比又建议，干脆把它留在沙漠里，找块石头系上，耶路撒冷人什么时候看到都不用管了……
替罪羊仪式到底有没有意义？圣殿被毁后，在长期的流散中，犹太人自己也在思考。塔木德里问得简单：这样真能赎罪吗？很多坚固的东西，只需一个问号就冒出了裂痕。而赎罪日呢？我们常说有宗教的人有敬畏，因为深信“人在做，天在看”，所以他不会做出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有罪感的人，头脑人格会完全不一样。不过我也读到过以色列当红作家埃特加·凯雷特写的一篇故事，题目叫“任何时候赎罪都不算太晚”，其中讲，他童年在学校里一次犯错后撒谎，让另一个无辜的女同学挨了老师的批，事后他心怀歉疚。很多年过去，他终于趁着一个赎罪日的机会，向那个同学道歉。那同学说：噢，那事，我早就忘了。关键在最后一句：“听到这话，我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负。我可以继续撒谎了”。
也就是说，神圣如替罪羊和赎罪日，也都会流于形式，只要你乐意，都可以让它为自己的意志服务。你看，即使在人与上帝的关系如此密切的古代，当犹太人发现布带没有变白，上帝没有宽恕他们的罪孽，他们的反应不是噤若寒蝉，痛哭流涕，而是觉得上帝太不给面子了，生生辜负了他们一天虔诚的斋戒。人性如此，如何能指望以仪式来约束呢？
关于替罪羊仪式的详细规定，出自旧约《利未记》。G-dcast，一家犹太人办的媒体制作公司，在2013年开发出了一款app，名叫eScapegoat，打开界面，用户首先看到一段替罪羊故事的简介，一只卡通山羊站在悬崖上，眼朝下，上边的字框里用灰字提示：写下你在过去一年里感到心中有愧的事。用户可在框子里输入140字的推文，述说自己的罪，给那只羊背上，然后还可以把羊传给其他用户。在推特上，这只羊有个账号，会发布出用户吐露的罪行，当然会替用户匿名。这真是一条好点子，有多少人需要一个便利的忏悔平台，就有多少人喜欢窥探他人的私隐。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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