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什么样的人最喜欢说“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文 | 侯虹斌

“我母亲说少女的胸是金子，被人一摸她就变成银子，再摸她就变成了铜和铁。难道喜欢一个人非要摘取她的金子不可吗？”

这个故事，是说一个男生与他的女友在小树林里，拥抱后男生情不自禁要把手朝女友胸前伸过去，姑娘用双臂护卫着自己时说的话。女生这么做，其实蛮机智蛮正常的。不过，这个故事是出现在一本《高中生科学性教育》的教材里的，结论却是：“少女守护住了她的‘金子’，也守住了她今后的幸福。拒绝性冲动，坚守贞洁。”好好的一件事，用扭曲的观念去解释，那就不正常了。

这本教材之奇葩，已经在微博上成为热门。价值观和性观念之陈腐落后，令人哂笑。比如说，“女孩因爱而献出身体，会被‘征服’她的男孩认为她‘下贱’”“女孩发生过性关系，便会从一个单纯的人变成一个容易性冲动的人”……从这样的一本书当中，我们就可以知道，中国的性教育出问题，根源不是在于孩子缺少性教育，而是主导性教育的“专家”，还以为自己生活在大清国。他们提倡的性教育的主旨不在于教年轻人了解性、学习性、掌握安全性行为，明白性与爱、与责任、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而是告诉他们，性是丑恶的，男人整天都在想着性，女人一旦被男人摸了就贬值了，女人一旦跟男人发生性关系就一辈子都毁了，就会成为性的奴隶管不住性冲动了；所以女人要保护好自己的贞洁，否则就不值钱了……

▲ 江西一本《高中生科学性教育》中的文字

这个话题可谈的很多；不过，我对有一点特别感兴趣：

为什么这种性教育那么仇视和丑化男性？为什么把女性说成都是天真无邪的白莲花，而男性就是脏水和罪恶的源泉，只要碰上了就会肮脏？

而我们知道，它百般丑化男性，并不是认为要约束和管理男性，恰恰相反，它要打压的是纯洁的白莲花。你被如此肮脏的男人碰过，就是你这朵白莲花下贱，是你的错，你这一辈子完了。而男人呢，没事儿！

这个目标颇为复杂：通过强调男性的邪恶与强大，让你明白女性保持贞洁是多么不易；而越是不易保持贞洁，一旦在结婚的时候还能贞洁，未来的丈夫拥有的妻子这件商品就越值钱。

这种性教材也不是横空出世的，有着极为深厚的群众基础。想必这些话大家一定经常听到：“我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天下男人哪个不爱嫖娼？”“男人都这样，喜欢出轨”“男人都喜欢穿上裤子就不认人”“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这些可是给男人泼脏水呢。我还真不服，我再女权，我也不认为男性全都是混蛋、垃圾、无耻之徒呀，你们不带这么污蔑男人的。

奇怪的是，最喜欢把男人形容成禽兽的，就是男人本身，尤其是那种男权思想极为浓厚的男人，以及部分附和于男权的女人。这显然不是正常逻辑。

想让女性接受或喜欢男性，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男性强大有力量，能保护女人，会对你好；就算有人出轨那也只是个别现象，总体来说他们都很温柔体贴的。可现在为什么会变成：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垃圾，所以女人跟哪个男人都一样，你就随便找个人结婚吧，只要结婚（不离婚）就是人生赢家？

每次我看到有男人不断强调你要承认现实，男人都是动物，都是丑恶肮脏的，女性只能好好保护自己，否则就吃了男人的亏了，我就笑了。只有处于低级层次的人才需要把所有人都拉低到他的档次，为自己的卑微和下流打掩护，你看成龙就说“我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怎么一个“怂”字了得；但一个人有能力和优秀品质，却从来不会说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成龙就从来不会说“我只不过会点全天下男人都会的武功”“赚点全天下男人都会赚的钱”，因为优点根本不需要靠成群结队来壮胆。

当然，他们说男性如何如何下流丑陋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想过解决问题，提升自我，让自己没那么下流丑陋；而是说，我是流氓，我不想被束缚，但你要束缚起自己啊；如果你不能抵挡我的下流丑陋而被我玷污了，你也就变得下贱了，莫怪我言之不预也！

这个责任，真是推卸得奇怪啊。

这种骨格清奇的洗白方法，在中国的语境下，还相当常见呢。从古到今，我们的“比惨大赛”和忆苦思甜大会，动用的就是同样的逻辑。

按常理，要让我们相信某种东西、赞美某种东西，一般都应该宣传：“这种东西很好，会让你开心，让你有满足感。”比如说，要宣扬孝敬父母，可以说：父母给你爱、给你温暖，你也应该爱他，这是一种幸福的感觉。但奇怪的是，从古代开始，宣扬的孝道就是各种“奉母埋儿”“割肉喂亲”“卧冰求鲤”；越是苦难就越是感人，就越是被视为有宣传效果。

宣扬贞节，虽然洗地的难度大一些，但也可以从夫妻之爱、子女之顺、政府之免税赋等现实角度来赞美啊；可最广为流传的宣扬呢，却是少女如何从十五岁未见过丈夫就守望门寡、一直守到八十岁，妇人如何被男人拉了一下手臂就砍断那支胳膊，寡妇如何通过每夜通宵数铜钱压抑了一辈子的性欲……

今天也完美地继承了这种比苦的路数。宣扬集体主义精神呢，不说集体主义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处，而是说，今天这个人为了工作，爹妈死了都不回去；明天那个人为了加班几个月不回家，老婆生孩子了到现在都没见过孩子长什么样；要么就说有人在工作岗位上累吐血了都不肯休息，终于过劳死亡……然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要学习这种精神，都要像他们一样。

一种观念，宣传它如何让大家痛苦难受、违背人伦、泯灭人性；但得出的结论，不是要改变它、抛弃它，却是，别人都能忍了，你为什么不能忍？我们应该都支持它。为什么不宣扬好的一面，反而主动曝露其丑陋和残暴的一面？

看起来毫无逻辑，但事实上，大家买不买账呢？买的。就像那些常说“所有男人都会出轨”“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的那些女人，往往是最不愿意离婚的女人一样。

这不仅是因为斯德哥尔摩症。而是因为，宣扬一种信念，有人是通过“礼”，有人是通过“利”，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则是诉诸恐惧。这种恐惧，未必是直接的暴力，但只要让你知道，它有能力让你痛苦、让你没有自尊、让你低人一等就够了。

背后有更深的策略在支持着这种宣传方式。当宣扬一种观念的优点时，有人接受了这种观念，但你无法判断他是否真心听从你；因为那让他舒适有好处，他可能还是有自己的意志的。但当你宣扬一种观念能让他痛苦、卑微、缺乏人性的时候，他还听从，那就是真的顺从了。这种顺民是很容易掌控的，要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甚至还会主动攻击那些想往西的人。不断地确立这种顺民榜样，有助于把更多的人转化。

其实，政治权力和男权是同构的。当男性把男性塑造成为一种令人害怕的生物的时候，就是要筛选出那些被恐惧击倒的羔羊，那些女孩是最怯弱胆小、最易摆布的。即使成年之后，你看，那些越是认为男人天生就下流、充满动物性的女性，越是预设了“男性干什么坏事都合理”的前提，就越是依附于男权；而那些性格成熟的女性，只要还相信爱情、期待美好的，一般都是独立女性，而且都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不错。而后者，没有对男性的恐惧，反而是男权最讨厌的那种“非顺民”。

回过头来说性教育。不要被“渣男恐惧症”迷惑了心智；蟑螂当然一口咬定所有人都跟它一样生活在垃圾堆里呀。女性，尤其是少女，要学会拒绝，充分知晓自己的权利。但那从来都不是因为什么守贞，也不因为你被男人碰了就变成破铜烂铁；而是你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你值得更好的男性，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作者简介】

侯虹斌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历史小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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