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背叛了底层的中产足球还能走多远

文 | 老猫

关于本届欧洲杯的无聊与无趣，已经有很多讨论了。有人归结为扩军，比如德国队的教练勒夫。他说，扩军导致赛制改变，积分少的球队也能晋级了，所以，那些弱队都开始摆大巴，赛事就变得无聊了。持这一观点的大概还有C罗，他批评冰岛队，完全没有料到冰岛队给欧洲杯带来的最大的刺激。

《中国体育报》的周继明先生写了篇文章，大意是，足球在经历了多次“革命”后，运动员变得高大了，速度也更快了，跑动距离增加，场上的时间和空间都被压缩了，一个球星一动，周边会迅速出现三五个敌人。也就是说，他没有机会做那些花哨的动作，只能仓促间凭直觉决定下一步。过去的那些传奇英雄和经典比赛，很难再现了。所以足球变得无聊，也需要寻找自己的出路。

其实，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但似乎又不是那么到位。勒夫和C罗的抱怨好解决，继续扩军到32支球队，恢复每个小组只有前两名出线，摆大巴守平局就没什么意义了。周继明先生的“革命”也好办，修改规则，把足球场扩大，或者减少一个场上队员，让时间和空间都扩展，问题也能解决。

但症结还真不在这些地方。我觉得本届欧洲杯之所以那么难看，是因为它太体面了。足球原本是蓝领的运动，属于工人、士兵、街头顽童以及沙漠里贫穷的黑人。现在可好，全都进入青训营，从小进行模式化、批量化的流水线生产，包括教练，也都是同一种思路，大家彼此彼此。所谓差距，就是钱的差距，青训好，成绩就上去了。

天才已经不重要了。即便有天才，很快就被收到欧洲青训，或者进入欧洲联赛，剪剪枝丫，服从整体，OK了，成为棋子一枚。这棋子大多是精钢的，偶尔有黄金的，就是梅西、C罗、贝尔之流。说到这里，勒夫也没资格抱怨，当初不就是德国队的精密机械式打法摧毁了很多天才球队么？你现在来抱怨了，有意思么？

从整体说，什么东西都是盛极必衰。为了追求最大的利益，足球生产者们进行批量化生产，最终导致的就是千篇一律，就是进球减少，就是为欧洲杯熬夜是件有风险的事情。我有看球的哥们儿跟我说，哎呀算了，周末看看中超得了，虽然水平不高，但打打杀杀的，主要不占很多精力，这欧洲杯，熬夜看三场下来，也没记住什么，不值了。

踢球的不愿意冒风险，看球的更不乐意了。你们卖的这是什么货啊？再这样下去，别怪市场大爷不认了。

▲ 欧洲杯小组赛中，冰岛1-1逼平葡萄牙

文体不分家，体育界发生的事情，在文艺圈也特别爱发生，前车之鉴不远。比如民歌，那种原生态的小调、酸曲，特别有生命力也特别迷人。后来，大家都知道，爱听民歌的人少了，就连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这两年也把民歌伴奏换成了《小苹果》什么的。为什么呢？因为有规矩了，进了音乐殿堂了，音乐学院里有专门的民族唱法，有专门的教程，人才量化生产，一般人唱不上去了。修枝剪桠、精雕细琢，加上民族唱法被当成了某些官宣工具，不是那种随口就来的刘三姐式的对歌了，听着无趣，那还有什么意思？

再比如相声，本身就是撂地摊唱太平歌词出身，要的就是讥讽世事不公，张家长李家短互相踩咕，逗大家一乐。结果后来出现了一种“歌颂式相声”，小骂大帮忙，有大师还想让它进大学课堂，就走向末路了。幸亏后来郭德纲一拨人，江湖气重，恢复了部分相声的本色，这体裁才算缓了过来。

说了半天，说的还是门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都是喜欢扎堆儿的，一群趣味相投思路相近的人，扎堆儿搞个团队，各种追求利益最大化，最后搞成近亲，神似加形似，一个模子里出来，生出来的就是无趣。

足球也走在这条路上，即使现在还不明显，但趋势越发明显。为啥克罗地亚队踢得没劲啊？不是和别的队比，而是和自己以前比，那股快冲快打红眼拼命的劲头没了，想玩传控又玩得不熟。他们教练自己还觉得不错呢，其实就是错了。为啥冰岛队招人待见啊？因为浑不吝，不按你们的规矩出牌。这是另类，这才是与众不同。

但是，足球是第一运动，足球太吸金了，已经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条，每一个环节上都有巨大的利益。所以，它现在还必须维护自己的秩序和利益，起义者必须被“镇压”。就算一届杯赛起义成功，成就大黑马，接下来，必然被已有的秩序招安，亦步亦趋步入平庸，过去的丹麦队如此，希腊队也是这样。

从青葱向盛年，从盛年向衰败，内在的驱动不可逆转。欧洲足球就在这样一个盛年之中，日趋稳定，稳得如同康乾盛世，不知险之将至。

都说在整个社会结构中，中产阶级是最稳定的。首先他们不穷，所以缺乏革命的动力，希望安定，希望秩序井然。其次他们不富，不会嘚瑟到满世界撞豪车泡主播的地步。他们的生活秘诀就是一个字：守。守住已有的财富，守住那一点点优越感和地位感，守住一个平局，是底线，突破的事情，有自然好，没有也不强求。守住了，你进不了球，我就有希望。

就像C罗批评冰岛队一样。其实他们葡萄牙队也这样。

当然，渴望进入主流的人也会站在时尚的、高档的、金碧辉煌的地方，如果有机会的话。在月亮的明面呆着，有助于提高自己的地位。就像我家门口的披萨店，墙边摆满了明星、球星签名的披萨纸盒。如果是隔壁老王的签字，他们绝不会摆出来。这就是俄罗斯、土耳其乃至哈萨克斯坦这样的球队，为什么要去欧足联而不去亚足联，亚洲足球再有钱，也是暗面，不是上流。

只不过，许多跻身上流的努力并不成功。那些拼命防守，学习传控以致都迷失自我的东欧球队，基本被摒除在8强以外了。进入中产大家庭也是需要家底的，不是有了几次出国经历，玩过几次滑翔和浮潜，看了几本鸡汤励志书就能脱胎换骨。一个人要彻底放弃自己骨子里的东西，去学别人的优雅，还要学得更好，需要很多时间。

苦就苦了我们这些熬夜看球的球迷们。辛苦半夜想看点带劲的，没想到等来的大多是客客气气、按部就班程式化的比赛。这欧洲杯，下次还能看吗？

其实，熬夜看球的，大部分也是屌丝，不管你在家还是在酒吧。喝着啤酒嚼着花毛一体撸着肉串，想象自己在看高雅足球。真正的中产阶级不熬这个夜，人家第二天还要衣冠楚楚地去参加股东会，吃饭睡觉打万科才是正经。支撑足球这个庞大产业的，还是底层，尽管足球自己都中产了。

底层要的是什么？是刺激不困，是荷尔蒙释放，是传奇。

在欧洲杯热闹而又乏味的开踢过程中，百老汇的经典音乐剧《窈窕淑女》也在曾经的耍把式大本营天桥上演了。这部因为赫本主演的电影而家喻户晓的音乐剧，讲的是两个英国绅士，设法让一个街头卖花女进入上流社会的故事。他们从语言习惯、发音到梳妆打扮，拼命改造这个姑娘，如同科学实验，但最终没有成功。不过最后，姑娘还是进入了上流的圈子，采取的是最为简单直接的办法——嫁给改造她的那个大叔。

在演出开始之前，都广播提醒了不要使用照相机和手机拍照。可是，整个过程里，我依旧能看到无数的亮晶晶的手机屏幕。其实，观众席上齿白唇红的小男女们，并不是要拍摄盗版，他们只不过是想发个朋友圈，炫耀一下自己来看音乐剧了。

就像买了很贵的球票不好好看球，却在球场座位上炫自拍的伪球迷一样。

我们消费者就是这么一群人，我们都玩领英了，可我们就要掏手机，这已经够给面子守规矩了。英格兰球迷还爱抡椅子呢，克罗地亚球迷扔炮仗，俄罗斯球迷直接上攮子。没错，他们都回家了。可我们还是要掏手机。你赚完票房讲规矩了？我们花钱的人还没过瘾呢。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利益驱动模式化生产，盛世的光鲜热闹蕴含着无趣与危机，底层拼命上行扮演上流角色，即便失败也在所不惜，貌似稳定甚至超级稳定，实际在和真实的需求背离。最后的结局，依旧逃离不了衰败。欧洲杯是什么？以为自己很高端，或者正向高端靠拢吗？不是，只是随着盛衰周期起落沉浮的一只虫子，是青萍之末，随波逐流。那个挣钱的机器正不知疲倦地越发精密、越发高效，有条不紊制造着流水线产品，也制造着一个行业、一个项目的没落之路。

（本文原标题：《平庸是癌，上流足球的衰败已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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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猫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作家、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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