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林:缅甸孟眉的金觉先生
文 | 周成林
▍一
从仰光坐火车南下,重访缅甸第四大城孟眉(又称毛淡棉),我有两大理由:去附近一个小镇,看新开的死亡铁路纪念馆(二战时,日军役使当地平民和欧美战俘修建的战略通道之缅甸起点)。去孟眉远郊的帕奥佛寺(Pa Auk Taw Ya),学习Vipassana静修;那是缅甸最大一处静修中心,外国人免费食宿。Vipassana是印度最古老的一大冥想方式,亦为佛陀采纳传授。虽非佛徒,亦不信别的教,我对Vipassana却有兴趣,缘因好几年前,读昂山素姬传记,看到她被软禁时,常读缅甸高僧Sayadaw U Pandita的In This Very Life。我随即也找来读了两遍,然而终是务虚。
▲ 资料图:死亡铁路纪念馆
我的两个理由,结果兑现一半。两层楼的死亡铁路纪念馆,很现代,很小巧,展品却只有翻拍的老照片,外加一辆旧式蒸汽机车和几根锈蚀铁轨。入口院内,一堆不太高明的彩塑:两个凶神恶煞的皇军官兵,正在督促几个上身赤裸腰缠帕索的缅甸民工筑路;不知为啥,并无狼狈不堪的白人苦工塑像。纪念馆稍远,还有大片盟军战俘墓地,维护良好,却很冷清。我刚进去,坐在门廊的一个美国妞就问:“晓不晓得美国人的墓在哪一块?”前来寻祖,她显然当我本地人。正如佛陀讲的无常,我的另一理由却成泡影。帕奥佛寺清凉山门前,一位僧人告诉我,寺内有典仪,这一阵暂不收留“老外”。签证就快到期,我唯有打消静修念头,回到红尘。
比起两年前,孟眉海滨或江畔(萨尔温江入海口)的小广场整修一新,竖起一块电子巨屏,有了收费一百缅币的公厕,那一溜夜间烧烤档也更繁荣;偶尔还要停电,却没从前频繁,然而萤火虫飞舞的江畔草丛更多垃圾。缅甸步向有限民主,欧美放宽贸易限制,先进国家声名狼藉的烟草公司大举登陆。入夜,性感OL装扮的Winston小姐或Mild Seven小姐,穿梭手握廉价智能手机的江畔食客之间,诱人上瘾。开头三天,我仍住上次那家Breeze Guesthouse,简陋狭窄的单间从六美元涨到七美元,早餐,仍是让你吞得生厌的疲软土司、人造黄油和三合一奶茶。
孟眉却有妙人。一个四十左右的高瘦土著,眼镜,酷似作家阿城,客栈外跟我搭讪。他有一半中国血统,平时就靠两轮摩托载客维生。夜里,我在江畔烧烤档刚入座,阿城凑近,也不管你乐不乐意,一屁股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看我吃喝。早晨,他又在客栈外,一听我喜欢吃鱼汤粉,硬要免费载我去两三分钟路程的市场,他妹妹开了一家。到了市场外,店里女人根本不睬他。我知道阿城撒谎,是想兜我生意,载我看遍远郊各大“景点”,于是客气把他打发。还有一个糟老头,能讲英语,总在街头跟外国人握手寒暄。他先后跟我亲切握了两次手,每次都说他是Myanmar Muslim,去过中国。北京,上海,深圳,香港,他背着地名;也许他真的去过,也许他是知道分子。
▍二
我认识金觉先生,也在孟眉街头。那天黄昏,我去看了空无一人大门紧闭的First Baptist Church,这是殖民时代缅甸第一座浸礼会教堂,首任牧师Judson在此把圣经译成缅文。走出教堂院子,我坐在门前石头歇息,望着金色馀晖映射风雨剥蚀的方正钟楼;这一带几乎没行人。“小心有狗!”有人突然用英语警告,一手指着教堂。他看上去不到六十,跟我差不多高,很瘦,没缅甸人那么黑,格子衬衫,黑色长裤和人字拖,拎着不锈钢饭盒,肩挎淡褐帆布包,头发花白,一嘴烂牙。从让我小心恶狗开始,就像很多缅甸人那样毫不做作,这个老头站在街边,很快跟我聊得火热。
他是附近一家小客栈经理,五点半要上夜班,直到翌晨八点。“对面学校以前是教会学校。”他说,告诉我从前他是教师。听说我住Breeze Guesthouse,他连连摇头:“那家不行,我在那里当过经理。”他说得没错,Breeze的公厕没马桶,公共浴室只有冷水。然后,他从挎包掏出一份折叠的彩印单张:他上班的地方,重新装修,开张不久,单间有热水、空调、马桶,还有电视,只比Breeze贵了三美元。单张的照片和英文都是他弄的。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他的画:孟眉海景,托钵僧人,画得不错。“我画水彩。现在忙,不画了。”多给三美元就住得舒服,我答应一会儿过去看看。“房间少,接着几天订满了。你要住不见得有。”他说。我突然觉得,这老头长得很像红色高棉的杜克同志。
▲ 资料图:孟眉街头
不过十分钟,在孟族文化博物馆斜过的露天茶室,我又撞到杜克。他上班前喜欢在这里喝杯茶。我们坐上炎热泥地的塑料矮凳,一人一杯奶糖适中的拿佩耶(Lapeq-ye)。他六十七了,生在孟眉,母亲缅甸人,父亲中国人,但他讲不了中国话;中学念的教会学校,大学也在本地,学的Zoology,随后孟眉六中教书:数学,英语。他太太和女儿也是教师。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六个孙儿孙女。话题很快转到历史。六十年代,奈温将军政变上台,排外,独裁,国有化,要搞缅甸特色的社会主义,他觉得这个国家不能呆了,想跟海员朋友去台湾(那时去台湾很容易)。但他见到母亲掉泪(他是独子),自己又不会中文,结果没去(朋友最后去了美国)。
“这些年,缅甸教育一路下滑,一百个人里面没几个讲得好英语!”比着手势,摇着脑袋,杜克很愤然。我说报上读到,昂山素姬要新当选的国会议员学好英文,他马上说,昂山素姬受过良好教育,那帮军人却是老粗。“哪像从前的教会学校,老师还有盎格鲁缅甸人(Anglo-Burmese)。”他还记得他的先生叫啥名字(后来远走澳洲),他念的那所St. Patrick有泳池可以跳水。“学校还在不?”我问。“早没了。你知道吗,缅甸以前有四所著名的教会学校。”他很骄傲。我随即掏出一份影印的Vipassana静修指南,请他在空白页写下校名和他的名字。Khin Kyaw(金觉),这是他的姓名。然后,他用文雅斜体写出当年四所学校及其所在城市。金觉先生很细心,不忘写上仰光、孟眉和眉缪的英文新旧地名。“Mr. Lin, Nice to meet you today at tea shop(林先生,很高兴今天跟你在茶馆相识)。”他最后写了这么一行,像个广播年代的老派笔友。
▍三
隔了一天,我搬到金觉当经理的小客栈。Breeze纵有不好,老东家却是文雅绅士。我不好“公然叛变”,check-out时,啥也没说,叫上正好路过的阿城,让他偷偷把我载去金觉那里;我也算帮衬了一回阿城的生意。两家客栈隔了几条街,接着几天,我可以自欺欺人,不从Breeze门前经过。金觉没骗我,这家客栈“价廉物美”,的确供不应求。“你只能住两夜。”捏着水笔,对着小小前厅柜台后面的白板,又像自言自语,又像讲给我听,他研究了好一阵这几天的开房、退房和订房,虽然客栈不过十个房间。我很感谢金觉先生,也很高兴搬来这里,不单暂得舒适,也有机会跟他闲聊。
夜里,孟眉有风,暑热渐退。金觉坐在客栈门外街沿,一边抽土产雪茄,一边看手机的BBC新闻缅文版:希拉里获得美国某州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我也拖过一张红色塑料椅,坐在一旁;一条土黄大狗蜷在我的脚边,下巴贴地。我们聊起刚刚过去的缅甸大选,昂山素姬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大获全胜,但是依照军人政权前些年制定的宪法,昂山素姬非但做不了总统,无需参选的军方议员依然占据两成五的国会席位,国防内务等要职更是军方直接指定。“荒谬!有哪个国家是这样!”金觉骂道。“也许还有越南、北韩和古巴,这些国家。”我说。“他们杀了很多学生。”金觉说,他指的是一九八八年死于民主运动的缅甸学生;那些下令开枪的元凶,不单逍遥法外,多半荣华富贵。
▲ 资料图:孟眉夜晚
军人政权血腥镇压民主运动那年,金觉还在孟眉六中教书。六年后,他辞职去了仰光,先后打了三份工。有趣的是,三个老板都是他的学生(“我的学生都喜欢我。”他很得意,也爱说自己是受过教育的)。第一份工是帮小有名气的建筑师,但是公司合伙人有军方要员的兄弟;金觉不喜欢,辞职了。第二个学生是办运输公司的,货运。第三个学生开会计行,金觉做了一阵,2005年还是回了孟眉。“仰光人多车多,连散步的地方都少。”他说。老了,还是每天在孟眉江畔或海边走走比较舒服,闲下来还可去帕奥佛寺静修。就像现在,上夜班前,他到街边茶馆喝杯拿佩耶,第二天凌晨六点起床,溜出客栈,先到附近茶室喝茶吃鱼汤粉,七点再溜回客栈等着交班,然后再去另一家茶室坐坐。他不喜欢摩托,喜欢骑单车,一年一换。“单车不贵。”他说。“旧的我就卖给二手店。”这个爱好,似乎是他现在最大的奢侈;两天一盒烟,他只舍得抽五百缅币的国产Richard。
我至今后悔那晚没敢接招,翌日凌晨跟金觉先生去喝早茶吃鱼汤粉。接着两天,我哪也不去,就在孟眉休整:我的七十天缅甸之行就快结束;身体虽然疲惫,内心却很安宁。我的最后一程,是比孟眉还南的Dawei,位于狭长的马来半岛。金觉说他年轻时去过Dawei以南的Myeik群岛,“坐海员朋友船去的。太美。”然而那里住宿稀缺房价奇贵,外国穷人消费不起。最后一个黄昏,我在一条僻静小街的街边吃了免费晚餐。宗教节日,见者有份,也帮平民施主累积功德:缅式咖喱猪肉,酸汤,米饭。缅甸虽穷,你在这样的地方却不会饿死。回到客栈,金觉等我等得着急:我托他买了去Dawei的汽车票,那里偏远,当局依然要求外国人上车时备好护照影印件(中途有军警检查站)。天黑了,商店关得早。金觉把我带到转角处一家印裔缅甸人开的打印店,幸好没打烊。“你要准备两张,来回。”他说,一直陪我等到那台老爷款的日本影印机“苏醒”。影印费两百缅币,相当一杯拿佩耶;他不让我掏钱。
(2016年6月22日)
编者注:原文略有删改
【作者简介】
周成林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作家、译者、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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