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从惧内到怕太太的女权进步
文 | 张鸣
我们中国,有文字以来的历史,就是男权社会。女主内,男主外。虽说在甲骨文时代,商王的妻子妇好,可以持斧钺掌兵。可见男主外,女主内的惯例,并非从开始就是当然的。只是这样的勇武的女子,后来不多见了。从军的花木兰,很可能是北朝游牧人的女子,至于汉人女子,只能围绕着“内”来打转,因此,儒家三纲五常,明文规定夫为妻纲,也就是当然的了。妇人持权柄,唯一剩下的,就是后妃干政一个小小的后门,只要老皇帝翘了,小皇帝的娘足够的强悍,按孝道的规矩,非要临朝称制,谁也没辙。
男权社会,男人掌权,女人服从,是一个铁则。女人属内,在内就没法抛头露面,没法发号施令。在这期间,即便朝堂之上由女人掌了权,这个女人也不会提倡女子翻身做主人,男权还是男权,女子还只能主内。
但是男权的社会,也还是有怕老婆的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无论社会道德怎样为男人背书,社会舆论怎么为男人撑腰,该怕的,还是会怕。让男人怕的女子,不必有《水浒传》里孙二娘的身手,就算娇弱如桃花,也一样可能拥有一个怕她的丈夫。一代又一代,怕老婆的故事,代代相传。中国很多,外国也很多。中世纪的欧洲,女子经常受气,还有可能被当巫婆一把火给烧了,但那里怕老婆故事,也多得不得了,不仅口头流传,还有人画在墙上供大家观赏。老婆打老公的壁画,有好多种,连我都看过摹本。
人世间固然真的有怕老婆的人,但宣讲怕老婆的故事,却从未引起道学家的担忧,害怕乾坤颠倒,国将不国。因为,讲这样的故事,是男人的一大乐子。在古代笑话里,学名叫做惧内的故事,是一个专项。虽然所谓唐代褚遂良妻朝堂喝醋的传闻,所谓胭脂虎的传说,所谓季常之癖,河东狮吼,恐怕落到实处,多少是会打点折扣的。但是,从来都是有人乐意讲,有人乐意听的。当然,即使真的有惧内的名人,其所惧的内,地位也不见得会比在外面的她们家的男人高。到头来,还是得靠她们家的男人,给她们撑口袋,否则,再凶悍的女子,也什么都不是。陈季常的悍妻柳氏,在故事里连个名儿都没有。
所以,这个时代的怕老婆,叫做惧内,既然惧的是内,内也就没有太多可怕的,即便是惧内的家庭,骨子里,依旧是男权,这样的惧内故事,仅仅是一种男权社会的点缀或者娱乐。怕老婆的男人,就像侏儒,是从男人堆里特意挑出来供大男人们取乐的。
这种事儿到了民国,稍微有了点变化。这变化,仅仅限于上流社会的知识界,因为在其他社会层面,纳妾的还大把的呢。知识界里,还真的出现了一批怕老婆的人,为首的,就是胡适先生。胡适先生有句名言,男人也须三从四得。所谓三从,就是太太出门要侍从,太太的吩咐要听从,太太说错了要盲从。所谓四得,就是太太化妆打扮要等得,太太的生日要记得,太太的打骂要忍得,太太花钱要舍得。到台湾之后,他还用刻有PTT字样的炮弹皮,打造了一批戒指,说是“怕太太协会”的专有徽章,而他自己,就是这个协会当仁不让的主席。别的不讲,胡适先生对于他的妻子江冬秀,还真是怕,好几次绯闻,都被这悍妻吓回去了。所以,死的时候,老蒋会称他为“旧道德的楷模”。
▲ 胡适和江冬秀
从惧内到怕太太,中国男人怕老婆的意蕴有了一点变化,惧内仅仅是惧怕,里面没有尊重,被人惧怕的女人们,也不大自重。但是,“怕太太”的里面则有了些尊重,或多或少,女人的地位还是提高了一些。如果被怕的太太不自重,当着众人的面撒泼打滚,寻死觅活,那么,怕太太的男人,多半也维持不下去,最终还是会离婚的。知识界的男人,依旧称自己的太太为内子,但这些男人们的太太,却也在对外发表的文章中,称自己的丈夫为外子。内子于史有征,外子从何而来?这样内外对称的变化,说明女子已经有发言权了。
当今之世,可以自立可以发声的女子是越来越多了。不仅古代针对女子的三从四德维持不下去了,胡适拿男人开心的三从四得,也是立不住的。把男人踩在脚底下,也不是真正的女权。只是,男女之间真正的平等和尊重,还得等些日子。毕竟,中国的社会还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尊重,在制度上还没有保障。男女的故事,毕竟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女子权利的背后,还有一个人权。这一点,我们众多女权的勇士,似乎是需要记得的。
【作者简介】
张鸣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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