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强：日本天皇真能生前退位吗？

文 | 姜建强

▍天皇生前退位是对安倍的一个精心抵抗？

从7月13日晚上开始刷屏的一条新闻是日本明仁天皇表示了“生前退位”的意向。这条毫无征兆的突然间的新闻，在日本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个大波的源头看似来自天皇家，是天皇自己向宫内厅表示了这个意向。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宫内厅次长山本信一当天夜晚对记者表示，天皇并没有生前退位的想法，对报道作了全面的否定。

这就奇怪了。最具权威、最有发言权的宫内厅为什么要否定这条新闻？NHK为什么要在这个时段抢先播报这条新闻？它的消息源又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授意NHK发布这条消息的？这里面有乌龙吗？如果有，那是谁家？

▲ 日本明仁天皇

毫无疑问从一开始，这条“生前退位”的新闻就悄悄绑架了日本政府和日本政治。无怪乎第二天早上记者在羽田机场采访即将去蒙古出席亚欧峰会的首相安倍晋三，从电视画面看安倍表露出了一股怨气和怒气，只说了对“此事不发表评论”便转身上了飞机。

安倍为什么一脸不高兴呢？因为很显然，7月11日参议院大选刚刚落下帷幕，执政的自民党再次获得大胜，修宪派也超过了三分之二。于是，借着大选胜利的节奏，原本升值的日元也开始按照安倍的期望大幅贬值，股票也在狂升。何谓春风得意？应该就是这个时点上的安倍政权了。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杀出个程咬金。一向儒雅绅士的明仁天皇，突然间表示了“生前退位”意向。如果这个意向是多年前就有的话（确实日本媒体又转向这样说，但这样说问题似乎更大），那么为什么要在7月13日的晚间播出这条消息？播出后宫内厅为什么又要急于否定？怎么看都是奇怪的，怎么分析都只能指向一点：看不见的政治摊牌。向谁摊牌？向安倍政权摊牌。

至此可以这样说，天皇“生前退位”的意向给人们带来的震撼是空前的。这个震撼首先来自于人们的常识：日本天皇是没有期限的，也就是说到去世为止是终身制。这是从近代以来200年一以贯之的成文法典。没有哪一个天皇破例过。二战结束后不久，日本人在水面下确实尝试操作过昭和天皇退位的问题，但最后还是坚守了终身制。

这回明仁天皇将自己的意向用这种方式表示了出来，也就是要破日本天皇制的终身制，破明治天皇以来的皇室传统。这个震撼当然是巨大的。这个震撼另一个方面就是对安倍政权构成道义上和政治层面上的打击。天皇要退位，从表面看当然有年事已高，健康不佳（确实动过两次手术，一次是2003年的前列腺癌，一次是2011年的心脏搭桥），最近又有耳背的疾患等因素，但身体真的是主因吗？

石原慎太郎，这位83岁的前东京都知事，在得知天皇退位意向后，连夜接受BS富士电视台的采访，称这件事太吃惊，太意外了。他说，灾害地的慰问，向太平洋战争牺牲者慰灵，我们确实知道天皇很累。但我比天皇陛下还大一岁，还在努力干，陛下也应该更努力才是。历史上有多种摄政的形态。陛下作为日本的象征，必须是天皇的身影。如果生前退位，这就涉及宪法问题，就会引起日本社会极大混乱。无疑，石原是政治家，他从政治家的敏感度出发，发现这里有问题。

不仅是作为政治家的石原看出了问题，就连普通的日本网民，也看出了问题。他们在网上这样留言道：

这是要回到战前的安倍与和平主义的天皇。

这是天皇给予安倍修宪政变者们的一个宣战布告。

听说天皇对自民党的修宪非常嫌弃。这个举动或许是来自天皇的抵抗。

天皇生前退位的意向，确实是天皇自身对安倍无视政治，独裁宪法在政治上的一个精心抵抗。

现今日本最大的护宪派就是天皇。这是个事实。

这个时点表明退位，是对修宪势力超过三分之二，修宪迫在眉睫的最大抗议。

确实我们也想起天皇说过这样一句话：为了让象征天皇能更好地发挥作用，将在数年内让位给年轻人。在笔者看来，这句话含蓄地包含了双重意思：一个是高举“元首天皇”的旗帜压制自民党的修宪，一个是告诫首相你要在任期内维持象征天皇制。首相与天皇，政府与皇室，一个表征权力，一个表征权威，这就是所谓权力与权威的二重构造。天皇似乎在告诫首相：这不是日本人创生的最得意的意识形态吗？

但就在14日的晚上，日本多家电视台又速报“政府关系者”的一条消息称：天皇生前退位“無理”（无法做到），因为与宪法第四条不符。“政府关系者”是指谁？没有明言。与宪法第四条有什么抵触？没有明言。最后还用了“無理”这个不太优雅的用语。这一切又似乎表明了现政权与皇室间紧张的二元关系，表明了安倍政府对“生前退位”这个政治摊牌的反击。

而15日一大早，日本共同社又发表独家报道称：鉴于日本天皇有意生前退位，政府准备最早在明年的例行国会上对包括《皇室典范》在内的相关法律进行修订，现已进入协调阶段。目前考虑的是在今年12月23日天皇生日前后，汇总出台修订大纲。报道还披露日本政府内部早在6月就成立了由官房副长官杉田和博为首的秘密专项小组，启动了探讨工作。

如何解读共同社的这条消息？天皇主动退位这个果是因为政府在逼天皇退位？是“逼”在先，天皇的意向在后？如果这条解读能成立，那么一个关键的问题是政府为什么要逼天皇退位？是因为天皇是和平宪法的拥护者？是因为安倍没有能与天皇建立起私交（有一说法认为天皇从未在皇宫宴请过安倍夫妇，表明天皇不想在私人范围内与安倍结友）而心中不顺？如是这样，政府与皇室的激烈攻防还将持续。石原说的日本将大乱并非空穴来风。

▍爱子内亲王是否先于悠仁亲王立位？

当然，在探讨和分析天皇退位意向的时候，有一点也必须纳入视野的是，天皇是否想在生前解决和突破皇位继承问题？

这里，如果要问日本历史上天皇生前退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么史称“大化改新”的645年是必须记住的一个年份。当年第35代的皇极女皇向弟弟让位（孝德天皇诞生），是日本天皇家最初的生前退位。到了平安时代，生前退位成了惯例，退位后的天皇称之为“太上天皇”（简称上皇），如果出家成了僧侣就是“法皇”，一般称之为院。向儿子等让位，但还握有政治实权的政治体制叫“院政”。

明治天皇的曾祖父光格天皇（第119代）的退位是日本天皇史上最后一例，他在1817年让位给四皇子宪仁亲王（之后的仁孝天皇）。天皇退位制度为什么到近代就中止了呢？最主要的原因是退位后的上皇如果过度干预政治的话，容易生出权力的二重构造。日本历史上上皇与天皇争斗的药子之变（810年）和保元之乱（1156年）就是很好的例子。这样看来是为了政治的安定才中止了天皇生前退位。

但现在又旧制重提，是否也是一种无可奈何？因为现皇室面临一个立谁为将来的皇太子问题。按照皇室典范，皇太子成为天皇后，他必须立一名皇太子。所以在明仁成为天皇后的1989年1月，他就下诏书立自己的大儿子德仁亲王为皇太子。但问题是现在的皇太子德仁与雅子妃结婚后，只生了一个女儿爱子。而天皇的小儿子秋筱宫，不仅生了两个女儿，纪子妃还在40岁的时候又生下儿子悠仁亲王。这也就是说新天皇继位必须要立皇太子。如果德仁继位的话，他将如何立皇太子？这是个难题。

按照男性天皇的观点来看，自己的女儿爱子将被排除，弟弟的儿子悠仁是首选对象。如是这样，兄弟间能摆平吗？之前坊间就有不和的传说。即便兄弟间没有问题，雅子妃与纪子妃之间能保证没有私欲吗？显然是个棘手的问题。天皇之所以提出生前退位，是否想在自己还健在的时候解决这个？如果立爱子为皇太子，那皇室典范就要大修改了。多少年前连小泉纯一郎当首相的时候，都感到头疼的问题又将会出现。安倍能解决吗？

从历史上看，日本天皇家共诞生过8位女帝。这8位是女性天皇还是女系天皇？答案全部都是女性天皇，不是女系天皇。那么，女系天皇和女性天皇有什么不同？最大的不同恐怕在这里。如果设问：天皇，你的父亲是谁？你的远祖是谁？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上追溯。最后可能会追溯到神武天皇那里，或者追溯到素戋呜尊那里。总之，不管怎样往上追溯，都是男系天皇。

但如果是女系天皇，追问父亲追问远祖是谁的话，就不可能追溯到神武天皇那里。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历史上10代8位女帝，全部都是男系的女性天皇。这里作个假设：如果历史上称德女帝与道镜和尚结婚，生下来的皇子继位当了天皇。再如果这个系谱都能代代无事继承皇位的话，当后代问起现天皇的父亲是谁远祖是谁的时候，往前追溯到的不是皇族而是道镜和尚那里了。

所以，在天皇家出现的女帝一定是天皇的子女或孙女。追溯父方的话，一定会追溯到神武天皇或素戋呜尊那里。当然历史上也有皇后出任女帝的。但皇后成为天皇的话，一定是生理已经停止，也就是说进入更年期不可能再生育了。或者如果是皇女成为天皇的话，一定是不结婚的。这是铁则。

数年前，日本皇室继承发生了危机，原因是有皇位继承权的男子皇族成员在消失。为这个理由，在前首相小泉纯一郎当政的时候，于2004年12月召开了皇位继承的“有识者会议”。委员长是东京大学工学部的教授。围绕《皇室典范》，“有识者会议”提出这样的结论：继承皇位的资格也对女性和她的子孙敞开，皇位由第一子继承。

这也就是说，皇位继承的顺位向现在的皇太子与雅子妃所生的敬宫爱子转移。这是容忍女性天皇的一个强烈信号。但是这里是有假设的。在“有识者会议”上，今后爱子将与谁结婚这个问题，没有人敢问。为什么没有人敢问？就在于从迄今为止的天皇家例子来看，爱子这个角色是不应该结婚，也是不能结婚的。如果不结婚的话，爱子就没有皇子诞生。皇统就有断绝的危险。另外，爱子什么时候能当上天皇？也是个问题。

从逻辑上来看，现天皇百年之后，皇太子继位天皇。但是当皇太子百岁之后，至少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这样的话，爱子已经有相当年岁了。在这之间，如果爱子没有怀孕生子的话，皇位继承权就消失了。当然也就意味着皇统的断绝。这里，如果爱子能结婚的话又如何？这里也有两个层面的问题。如果与皇族成员结婚的话，皇统还能勉强维持。但是如果与皇族以外的人结婚的话，如果对方是德川氏的话，所出生的皇子就是德川之子，当然不属真正的皇室贵种。再设想这样一种可能：如果爱子和外国人结婚的话，所出生的孩子成为天皇，这给皇室带来的危机更是太大了。

2006年年初，前首相小泉纯一郎批评女系反对者，说：“不允许女系的话，即使爱子内亲王生了男孩也没有用，你们明白吗？”小泉的这一发言，据说让赞成派和反对派都非常困惑，尤其受到女系赞成派的批评。但是小泉的这番大实话，倒是说出了女性天皇与女系天皇的本质不同。所以，如果按照“有识者会议”的结论去做，改变皇位继承的顺序，皇室的消失就变为可能。

就在世论沸腾的关键时刻，2006年9月6日秋筱宫家里男子诞生，这场议论才算找到了台阶似地一下子收场了。就现阶段而言，皇统有秋筱宫家的男子悠仁亲王继承是没有问题的。2008年12月，当时的麻生太郎首相干脆下令，废除“皇室典范有识者会议”。但是将来怎么办？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2011年11月明仁天皇患支气管肺炎住院，又勾起了日本人对皇室的担忧。日本媒体干脆打出这样的横幅：皇位争夺战拉开序幕。

为什么这样说呢？原来在2011年11月30日，秋筱宫在46岁生日会上向记者感言道：“建立天皇退休制度是时候了。”在天皇身体欠佳这个背景下，秋筱宫的发言是否有逼宫之嫌？是否有迫不及待地立自己的儿子为皇太子的动机？因为根据皇室典范，天皇属于终身制。

这么重要的皇室成员道出这样的话，虽然令人意外，但是否也亮出了改革皇室典范的一个思路：要永续，就必须有退位？这也表明现在的日本皇室也不是铁板一块，它在万世一系的重压下，也在探寻令国民更乐意接受的行为模式。而这次天皇生前退位的意向，是否就是摸索建立天皇退休制度的一个尝试，从而在更广阔的视野下解决“万世一系”的问题？当然这也首先包括了女性天皇的问题。这里发出的信号是：爱子内亲王是否先于悠仁亲王立位？

▲ 天皇一家

▍强化尊皇意识在民间的回归？

和辻哲郎写《尊皇思想与传统》是在1940年。他提出了一个难解的概念：不是神但比神伟大和神圣。他说，天皇不能让天空下雨不能让大地刮风，也不能救济人间的疾苦和疾病。人们在干旱的时候，向火雷神祈祷雨水；人们在患病的时候，向药师如来祈祷平愈。天皇自身也在祭祀神佛。这样来看的话，天皇并不是支配自然现象和人间命运的超强之神。因为神圣所以成神了。这才是日本天皇制的逻辑出发点：天皇不是火雷神，但比火雷神神圣。祭祀神比被祭祀神要伟大。

这里，如果说和辻哲郎对日本天皇制还具有理论贡献的话，就在于他先验自明了一件事：日本不存在终极之神。被称之为绝对“无”，才是无限流动性的神圣母胎。因为即便是被视为皇祖神的天照大神，也必须依据他神（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二神）的意志行事。何况天照大神的子孙们（皇孙们），他们更不属终极之神了。因为不是终极之神，所以天皇制倒反生出更大的包容性和亲和性，更能为国民心情所收纳所感受。祭祀支配自然与人生之神的天皇，或者天皇家祖先的皇祖神，比支配自然与人生的神还要来得神圣。这是难解的地方。不是神但比神伟大和神圣。至此和辻哲郎完成了“天皇制圣性”的论证。

明治天皇死去是在1912年，大正天皇死去是在1926年，昭和天皇死去是在1989年。明治与大正之间间隔15年，大正与昭和之间间隔63年。死与再生在15年之间就再度上演。元号的变更也再度上演。日本人的观念层里，闪动的是再生的意识，闪动的是天皇之死也属神圣的意识。而从大正到昭和的63年之间，没有上演过天皇的生死大战，也没有元号改新的机会。日本人的意识层里，天皇神圣渐行渐远。天皇的存在与我的再生已经没有关联。天皇制沦落成了一种小道具，一种只能透视远近生活的小道具。

天皇退位新皇继位就要改元号，而改元号就是一种鲜活在闪动。在人们的脑海里复苏的就是天皇神圣与天皇制的不可或缺。这次当天皇退位意向传出后，日本的年轻人就调侃道：“出生于昭和时代的我们，度过了整个平成时代，还是没有找到女朋友。”这就相当能说明问题。这是否也是天皇退位意向的一个深层动因呢？这位第一个道破恒武天皇的生母是百济武宁王子孙的天皇，看来有更强烈的欲望要守住天皇家的万世一系。

1988年年底，当昭和天皇处在弥留之际，前来祈祷的日本高中生嬉笑地说天皇也“卡哇伊”。卡哇伊与尊皇有接点吗？难以言说。转眼20多年过去了，说天皇也卡哇伊的高中生也步入了中年。日本社会也一步步地搭乘上了保守的轨道。与此相应，尊皇的空气又开始浓厚。从高中生到中年人，从卡哇伊到尊皇，日本人还是无奈地走上了这条无尽头之路。

2014年5月21日上午，一名日本男子跳入皇宫前的护城河企图自杀，结果被附近警戒中的警察发现救起。这位男子事后称，自己想好了要死在皇宫前。为何要死在皇宫前？那位男子是否在高中时代也有过天皇卡哇伊的烂漫心情？这位男子在护城河自杀，是否标示着日本民间尊皇意识的回归？而天皇生前退位意向，是否是要强化这种意识的强烈回归？

（本文原标题：《天皇生前退位意向究竟想述说什么？》）

【作者简介】

姜建强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已出版《另类日本天皇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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