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你没读懂艾斯特哈兹,一定是你level不够
文 | 云也退
“亲爱的中国读者,我想,我说‘我们彼此陌生’并不夸张,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当然,如果你读过《一个女人》,也许对我有一点了解)。陌生意味着充满希望,在我们之间,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不过我忍不住想告诉你,对你,我只有一个希望:不仅希望你能够成为读者,而且希望你能成为我的读者……”
艾斯特哈兹·彼得给《赫拉巴尔之书》的中文版写了个自序,一千来字,读之让人却步:欧化句式,做作的拐弯抹角,连我都被那种刻意的贫嘴弄得很不舒服:“关于我自己,我能告诉你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既没有猎杀过大象,也没有当过密探,更没有做过约翰·肯尼迪的情人。(这句话我像是从哪里引用的,只是我忘了原话的出处。这种情况在我身上经常发生……)”
▲ 匈牙利作家艾斯特哈兹·彼得
忘记了出处的引用=自己瞎编吧?还有,你说你并不有趣,可是谁那么在乎你有趣不有趣呢?
可是在西方,他的有趣是得到承认的:有趣,因为他总有不同寻常的思路和表达。你看他的身份:匈牙利作家,1950年出生于布达佩斯,2016年7月14日去世,不用问,一定是写极权制度、警察国家的高手,可是艾斯特哈兹偏偏不往你期望的模式里面钻;别人写起这些主题,都郑重地说:“我来告诉你我们这里的真相”,他的口吻却是:“真相?噢,好吧,就说说我们这儿的真相呗。”
说及大的真相,他开口都是否定词:“1988年的匈牙利并非笼罩在恐惧之中,而是处于难以预料的不测之中;未来的不测,现在的不测,过去的不测。”他觉得事实处在一些神秘的层面上:“操纵人民的不是哲学,不是信仰,不是思想,不是智慧体系或经济需求……而是领会符号。”到了要肯定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就用上意义模糊的词,而且追求特别的表述:“几乎不分什么出身、信仰、理想和性别,这个国家屡遭殴打。被人殴打。……就像一个小孩子被人教训一样。”
艾斯特哈兹的措辞似乎故意偏轨,不会加深你的既定认识,却在你原先确信的东西上面打一道奇怪的光。他也写到警察政权对个体的折磨,可是,他用故作夸张、用“贫嘴”的方式让人品出反常的味道,倒好像他并不关心受害者的痛苦,反而站在一个上帝的角度,着迷于人间恩怨表面上的嘈杂:
“所有的人、所有的家庭都先后轮流遭到过殴打,在匈牙利,没有一条大街,没有一户人家幸免于难。(有一个假设也得到了证实,打手们通常也遭到殴打,当然并不能反过来说,每个人全都打过人……曾经也有人还过手,不过那是另一回事。比方说作家的母亲,当她遭到威吓的时候,出于惊恐,她条件反射地扇了离她最近的那个家伙一个嘴巴……)”
读者说他幽默,译者也这么讲,出版商会在他的作品封皮上印上“幽默”、“反讽”、“隐喻”等等故意撩拨那些自以为智力高超之人的词汇。但在我看来,他最执著的是在文本的表面制造嘈杂。他用奇怪的比喻,作莫名的联想,会把不同性质的词放到一个句子里,更不用说,他还是名人名言、古语、俚语、文字游戏、笑话的爱好者。
他有一本随笔集叫《被塞满的天鹅》,其中一篇“论懒惰”,因为曾刊载在《巴黎评论》上而颇有名气。他在文中说,懒人都是“切片机”,喜欢细碎的、有点过时的东西,但他们并不消极被动,他们只是在“为一切做准备”。做“冰冷、严酷、和石膏一样、可预测”的机器人是很累的,而懒人却是“有机的,温暖而柔软”。“懒人是泥土,是独立,是风景,是忠诚。”因而,正如你打算放弃整个人生、踏上漫漫流浪之路,艾斯特哈兹也宣布了他的终极抉择:“我要抛弃我那交给了工作的悲惨黎明,这仍是我最好的解决方案。”
每个句子里都有点异样的成分,好像作者的大脑运转到这里时卡了一下似的。“泥土”和“独立”,一个具象概念,一个抽象概念,怎么就能并列呢?最胆大包天的朦胧诗人也没想过这么做吧。
《纽约书评》上曾有约翰·班维尔的一篇综述文章,点评1980年代以来的“中欧新小说”,将赫拉巴尔和艾斯特哈兹并列——这俩人一个捷克,一个匈牙利,但都被列入“中欧”——班维尔说,他们的小说都对情感做了微妙的处理,或扭曲,或遮蔽,或模糊化。赫拉巴尔是有名的酒鬼,他的小说里常有酩酊大醉的独白,颠覆了诸多情感的传统表达方式。而艾斯特哈兹,班维尔讲,他的小说会让人困惑,甚至会激怒人,虽然没有喝醉,但他的小说有种坚定的游戏色彩和冷漠的姿态。
“我知道有的小说是绝无仅有的……”班维尔写道,“它用一种格外辛辣的方式来传达悲伤和困惑,以及反常的、像发烧一样的精神亢奋,而它写的却是双亲之一的丧失。”
这几句话,班维尔指向的是艾斯特哈兹的《心的助动词》一书。这部作品发表于1980年代初,早于《赫拉巴尔之书》,是作家实验小说的代表作。打开书,每一页上的文字都被框在一个粗黑的边框里,犹如遗像一般。在黑框里,文字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面一部分是书的中心故事,下面一部分则全用大写字母书写,贴着底边走,是另一个平行的文本。这种形式上的实验,如果没有足够强悍的故事和叙事技巧相配合,将会沦为笑柄。
故事的主题是哀悼,写一个关于哀悼的双重梦境。第一部分,主人公在母亲死时来到家中,第二部分,母亲利用她已是死人这一“便利”来哀悼她自己的人生和她离开后的家庭,她把家庭的种种隐秘带进了坟墓里,永远不再揭开。艾斯特哈兹的语调冷而精密,有致幻性,主人公挨个说着他的父母亲、兄弟姐妹的爱好和怪癖,他们互相之间都竖着一堵心墙,谁也不曾真正了解过谁,但他们都知道如何去刺激别人心里最深的痛苦,也会给别人以最温情脉脉的安慰。
艾斯特哈兹的文本容纳所有相反的印象。每当你觉得可以给一个书中人物下断语时,他就给出一个与你之前感觉的完全相反的印象;而每当你想要以“正常”的眼光来看待一个场景,他又不露声色地开始讽刺。例如,在葬礼前,主角全家吃例行早餐,作家写桌上的布置,写着写着就出现了异味:一个柳条篮,里面装着“煮得很嫩的鸡蛋、一碟碟鲑鱼、冷烤牛肉、蛤肉、特兰西瓦尼亚式煮咸肉、番茄、辣椒、各种各样的面包和吐司。”——这是葬礼前吃的饭吗?太丰盛了吧?
尔后,人们的行为与这丰盛的宴席无关。他们回忆着过去的早餐,主角不动声色地、略带讥讽地暗示说,每个人都止住不哭,“我这儿还准备了一点镇静剂呢”。有那么一刻,平静好像来到了一个临界点,快要抑制不住悲伤了,但每个人仍然在吃啊吃。饭后,全家人去准备葬礼,书页下面的大写字母部分出现一句话:我们觉得生活就是一场盛宴,总有什么东西在等待我们。
什么都悬在空中,制造一种未定的音调。艾斯特哈兹在正文之前问读者:你们在现代小说里见到过的死亡和悲伤时怎样的?你们的反应如何?他宣告,正如在《赫拉巴尔之书》的序言里那样宣告,自己这本书会颠覆你之前的认识和反应。阴阳两隔,如果小说家安排活人与死人的对话,那一般也是凝重的,可在艾斯特哈兹的笔下,母亲的话絮叨、重复、无意义,为喃喃而喃喃:
“我的儿。我的小儿。我最亲爱的小儿。就这样,你在那边,我在这边,我在这边,你在那边。我什么都没想。我接受了你的死,你没有想法、无声无息的死。你死了,我没死。等等。你永远不在了,可你在。你还在。你在,你是那个死去的人。那个死去的人是你,也只有你一人。我的泪干了,但是每当我想到我是你母亲,每当我想到,我是你母亲,我就被我自己感动了。想到你,我就愣了,就麻木了,我有时候很吃惊,我之前拿手里的东西怎么没掉。”
你又读懵了:究竟是谁在哀悼谁呢?怎么母亲反倒哀悼起儿子来了?这位鬼魂母亲给儿子编制了11个死亡版本,等她的絮叨结束,儿子才开始回忆母亲。一个家庭的两个至亲之间,我记忆中的你,你记忆中的我,都表现为“版本”——这也就是艾斯特哈兹眼里的“事实真相”吧。小说末尾落在了一个现实的细节中:儿子忆起自己在医院伺候母亲的琐碎经过,某天早晨,母亲跟儿子说:“我担心我快要死了,儿。”故事至此结束。而这一页底下的大写字母是一句话:“有一天,我会更细致地写写这一切。”
顶着一个沉重的主题,读者的注意力一再地被表面的嘈杂带走,母亲的哀伤变成了絮叨,变成了话语的重复、循环、堆积,变成了对事实的编排和幻想。艾斯特哈兹本质上不相信语词可以指向真实,带有它所指定的情感和意义;他把文本里的世界看作一个纯粹的符号场,自己就是闯荡其中的孩子,任何人的喜怒哀乐,隔着一层语言符号之后,都与他无关了:他只是看到一片嘈杂,看到符号在互换、碰撞、交织。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意义,我只是耽留在表面的嘈杂里。“做一个中欧人,”艾斯特哈兹说过,“就意味着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们总是狂傲地认为,只有从内部才能了解中欧人。”这意味着宣判外人不容易理解他们,而中欧人的写作变成了一个自闭的解释循环,也无心向外人解释自己,因此,艾斯特哈兹的作品常常对那些不是太熟悉、也不很想了解中欧文化的人竖起高高的壁垒。
他的另一部作品《哈恩-哈恩伯爵夫人一瞥:多瑙河顺流而下》,写一个旅行者,有人出钱委托他沿多瑙河旅行,记录下沿线所见所闻,但要有个人特色,要以“带着反讽性思考”的方式来写这段游历。于是,这位旅行者(当然就是作家自己)把多瑙河看作“一个总体,一种形式”、一件“自我创造的艺术品”;他忽而用第一人称,忽而用第三人称,在用“我”来表达的时候,会忽然提及“那个小说家”,就仿佛正在写字的人并非他自己,而是另有其人一样。如果你把它当一本旅行记,你就得坚持着读下去,寄望于在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文字后边看到一段可理解的、关于多瑙河风光的文字,可你发现,多瑙河这条欧洲动脉已经与作家自己合二为一、不可分割了。他在书中表达了一个观点:西欧人视物如己,中欧人视己如物:
“总而言之吧:一个西欧人说起一样东西,然后他去琢磨它,即便有时候用一种非常主观的方式:反过来,一个东欧人、或中欧人、或某种介于东欧和中欧之间的人,说起他自己也仿佛他是一样东西,他议论自己,即便通过一样东西来议论。”
视己如物,就会有一种无心感,一种看什么都漫不经心、不作解释的味道。回想开头引用的《赫拉巴尔之书》“自序”里的文字,艾斯特哈兹·彼得的刻意、自作聪明的感觉似乎可以理解了:在他说“我并不有趣”的时候,他希望读者认识到他的有趣,但他又说,读者是否这么感觉,他并不在意。这种故意的漫不经心,或反过来,这种故作随意的郑重其事,也可以在《多瑙河顺流而下》开头的一个对话里看到。书中的出资人问了旅行者一个问题:“你们后现代主义者都喜欢自我崇拜,你怎么解释这一点?”旅行家回答:我不是后现代主义者,不过我知道,这个称谓适合我。
我只能用“乖张”来形容艾斯特哈兹的风格。在西方,围绕着他的作品的评论总是走向“后现代小说”这一主题,这种小说的特点是有话不直说,故事不好好讲,甚至根本没有故事,因为后现代小说家认为故事不真实,真实的东西应该是碎片化的、印象化的、无法自圆的。《赫拉巴尔之书》里有大量表现红色极权的内容,但是艾斯特哈兹同样不把它们写成一种确定的事实真相,而是说,他所经历过的那个时代,最大的特征是“不可测”:“未来不可测,现在不可测,过去不可测。”
每个评论家都会指出他的语言独具一格,非常有魔力,但个人风格过于鲜明的作品也会抗翻译。本来,匈牙利语就是西方语言里的一个孤岛,匈牙利作家“走出去”的难度很大,不过艾斯特哈兹还是借翻译之力得到了相当的国际知名度。我觉得他的小说适合膜拜,因为形式上的新奇的确可以证明一个人的脑力卓越,但如果你不能去审艾斯特哈兹的风格之美,去入心地感受那种安迪·沃霍式的现代嘈杂,那么你也不必强要告诫自己:我没读懂,一定是我level不够。
(本文原标题:《那一大片表层的嘈杂》)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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