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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念萱:漫步伊斯坦布尔,这座城从未真正属于谁

2016-07-19 陈念萱 大家



文 |


忍不住还是问候了在欧亚会议上认识的财经背景的安塔利亚市长,他被我强迫安装了微信。在军方政变第二天才收到回复:“一切皆已平息,军方叛乱相关人员被逮捕,感谢人民一起勇敢地捍卫了民主。”多年来参与区域开发会议,却从来回避政治,不忍心问,不是出于自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从经济上努力,是仅存的解药。这段回复,能让我清楚认识当地状况吗?老实说,完全不能,我只是礼貌地问候平安。

我在起伏很大的马路上散步,走,让我看见这座城市,横跨欧亚历经战乱的伊斯坦布尔。正眯着眼睛闪躲六月烈阳,嬉皮打扮、背上背包比人高的辣妹迎面而来,走过又转回用英国腔问我:“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客栈吗?”我很高兴地介绍了自己住的客栈,服务精准到位,房间虽小但周到,重点是躲在景区里却不闹而容易找,还很便宜。辣妹酷酷地问:“多少钱?”我得意地说:“25美金!很棒吧!”辣妹两眼直勾勾地看我,带着同情的揶揄笑容:“我要10块钱美金的,因为那里可以找到许多有趣的背包客。”正狐疑她为何问我哪里有客栈,她似有读心术地说:“我还以为你住在附近。”哈!又是散步惹的祸,想起在巴黎被问路的画面。

蓝色清真寺附近几乎包含了所有旅游景点的需求,古迹、大市集、皇宫古堡酒店与客栈以及几步路就看得到一家咖啡茶馆,路边苏菲旋转舞,夜间酒馆肚皮舞,还有琳琅满目的个人化小卖店,里面贩售着亚美尼亚或黎巴嫩艺术家的廉价饰品。坐渡轮巴士过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就是号称欧洲的高级住宅区,所谓的新区,界限分明,跟世界上任何一座大城市展现同样的高楼大厦与金融气味。

搬离亚洲区当地朋友家,以及台湾朋友强行分享的欧洲区五星酒店,我决定住在古城区,价廉物美,25美金拥有自己的浴室,含带蜂巢蜂蜜的丰富早餐,吃早点,绝对可以品尝到帝国盛宴的滋味。



在食物里嗅闻当地的生活历史轨迹,是我的上瘾症。吃之前,先用鼻子专注地呼吸,像狗。我很高兴自己拥有属狗该有的狗鼻子,气味,总能带来想象的画面,补足书面上的文字遗憾,甚至比附属的图片还灵动。后来,才知道先闻后吃是真正健康的饮食方式,经过气味勾引的唾液,能初步分解食物,让肠胃减轻负担,吸收到人体需要的养分。

旅途中从来不看旅游书的我,手上拿着朋友从纽约买来塞给我的厚重Istanbul,走累了,便坐下来翻几页,没想到这本导览书,竟然三言两语介绍着这座城池的历史,有时,竟让我不自觉地洒泪。图说圣索菲亚大教堂时,同时也用一行字“十字军进城掳掠49次以上”,说明着历史的惨烈,甚至竟让我想到了这片土壤的富裕,堪受一再被抢,埃及市集里缤纷的蔬果香料气味,也证明着土耳其土壤肥沃。欧洲开始富强似乎都来自于大航海时代开启后的掠夺,理直气壮得令人咂舌。


▲ 圣索菲亚大教堂一隅


一块钱欧元的薄饼夹香芹,朋友说这是土耳其披萨,薄薄的肉饼,我在同样沾染浓浓波斯生活文化的印度也吃过。腌渍葡萄叶包裹肉条或甜椒镶嵌米饭,叫多玛,希腊人说:“那是我们的食物,我们的菜品,连名称都是我们的。”历经两次失败的希土之战,可以说明这一切。否则,《香料共和国》也能让你一窥多民族在伊斯坦布尔造成的哀伤。文化浓度,来自于数不清的进进出出各民族的滋养与迁移。就像耶路撒冷,历史上找得到百种民族,至今仍存活的信仰,就有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犹太教、东正教。旧城区里天使哭泣的墙,也许可以让你感受到三千年的血泪。这座城池从未真正属于谁,你只能问,谁住在这里,现在。


▲ 《香料共和国》电影剧照


我问伊斯坦布尔商人:“到底谁才是土耳其人?”没有人给我答案,连问几次之后,只好放弃,我在他们脸上闪现的尴尬,找到一丝悲凉,无法继续问,也不想知道了,感受到那语言无法描述的情境。我也被反问过:“你是哪里人?”住在台湾的中国人,那么“什么是中国人”?你有你的历史,我有我的,当地朋友如是说:“每个人的真相都是片面的。”

前几天,不丹公主与几位著名宗教领袖纷纷在脸书上公开宣称,跟任何来自中国的旅行社无关,请勿相信招揽旅游书上标示的任何会见与活动。曾几何时,别人的古堡与信仰活动,竟如此强烈地吸引了部分唾弃“传统文化”的中国游客。我想起1992到2000年间,我抱着台湾捐款人的钱去造访修复中的古寺,主持修复工作的出家人说:“修好又会被破坏,还要修吗?你们台湾人真奇怪,把钱花在这种地方。”我拿着刷子要去洗厕所,被硬生生拦阻:“你信不信清洗完不用一分钟就脏了?”我就不能一直洗到人人自律吗?“你回去以后呢?”

是的,我最常被台湾朋友问的就是厕所。台湾岛上仍有许多人从未踏上中国大陆,对学生演讲时,一百人中也许三两人举手表示去过,也仅去过一两回,陪父母探访亲人,此外,毫无兴趣。对于“毫无兴趣”这样的答案,我是震惊的。最近两年,我开始很高兴地告诉朋友:“高速公路上有干净厕所噢!”马上有人反驳我:“地很湿很滑,一不小心就要摔跤。”参加大陆旅游团最常遇到的问题,是厕所。

但是,我很喜欢蒙古包旁堆肥用的厕所,简简单单坑洞上两块板子,因随时掩埋户外堆肥而不脏臭。也许,因为常年旅行,经受了各种状况,承受力也宽广,一如蔡孟翰教授写的文章《中国菜好吃?那不过是你习惯了而已》。习惯,是个人好恶的最大成因,就像我每次返台必须去吃细细的台式米粉,那是一种莫名的安慰。吃记忆,跟上厕所如出一辙。但若要旅游,旅行者的包容,以及吸引旅游赚钱的一方,将演变成彼此往前进步的拉锯战。

这场生活文明拉锯战,我认为好过历史上的战争。看见、接受、融入,是个进程,当下,你可以选择各种情绪发泄,过后,便成一道风景,还有切割后的记忆,就像我们拍照时选择的角度。



参观废墟时,常遇见欧美国家的小学生旅行团,老师们述说历史的同时,反问同学:“你看见了什么?”这一问,如警钟,如果我们从小养成看见、听见后,仍保持询问反思的能力,会不会更宽容?在宽容的同时,仍保留抵抗暴力的能力?我站在古堡城墙上,看着剥落的城墙,想起《圣经》里哭泣的天使们。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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