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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泰戈尔如何成为犹太人民的老朋友的

2016-07-24 云也退 大家



文 | 云也退


文人学者,想要点拨两句中东出路的,往往是自找苦吃。不管提出怎样的方案,以色列的主流意识形态——犹太复国主义,跟没有国家的巴勒斯坦人就是水火不容的。以色列的知识分子左派,像上月刚刚来过中国的奥兹,一直在呼吁耐心、对话和希望,但似乎也仅此而已了。这时,把时间轴拉回去,审视以色列建国之前一些有识之士对时局的预见,反能得到更多的启示。

泰戈尔就是这样一位有识之士。1930年秋他出访莫斯科,行程中发表的讲话都记录了下来,最后一场告别讲话,是在9月24日于中央商会大厅举行,泰戈尔说了很多,然后,席间有一位年轻的犹太人站起来提问:“你是不是亲犹太复国主义者?”

犹太复国主义运动那时正在高潮,来自东欧、西欧、亚洲、美国甚至南美的积极分子们来到巴勒斯坦“插红旗”,创建基布兹,要把这块无主之地变成犹太国家,他们也建立起了自己的武装,跟当地的阿拉伯原住民冲突不断。泰戈尔有很多犹太朋友,这很正常,因为犹太人西化,开放,文化修养高,又善于活动。1930年,谁也不知道法西斯即将上台,在欧洲展开大规模屠犹,然而当时的泰戈尔已经很理解犹太人想要一个国家的愿望了。

他在回答中用了“respect”一词:我尊重犹太复国主义者的理想。但接下去他就反问那位提问者:你们为什么不能和阿拉伯人共处?“你们可以和更遥远地方的人相处,在美国,一个‘机器文化’的国家(泰戈尔暗示美国土壤跟渊厚的犹太文化并不相容),你们都可以同时成为犹太人和美国人,集两种身份于一身,然而,就在你们身边的阿拉伯人,你们为何不能同他们和睦?你们为何不能同时做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

诗人是有点乌托邦情怀的,他相信,只要有一线可能,人就应该去争取克服文化差异,共同生存。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土地之争,在他看来不可接受,甚至不可理喻。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是:争斗双方应该互相成为对方,这样就不存在争斗了。

那位年轻人也有很好的修养。他的回答简洁有力,他提醒“泰戈尔博士”,除了那些能够安享两种身份的犹太人外,还有许许多多犹太人不想同化进其他民族,不想做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伊拉克人、也门人……他们在一个地方,却不属于那里,而“犹太人复国主义正在设法给他们尴尬的双重生活寻找一条出路”,“我们不能把阿拉伯人和犹太人视为一体,我们不得不区分两种民族,否则,巴勒斯坦这块地方,对犹太人来说就跟美国、德国、法国没什么两样了,我们在这里仍然是异邦之客。”

泰戈尔如何回答呢?“我理解你,”他说,“就像我的朋友爱因斯坦那样,理解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愿望。”


泰戈尔与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是泰戈尔的犹太朋友群里最大牌的一位。早在1919年,一份反战的“思想独立宣言”上就有他俩的签名。泰戈尔1926年出访德国时两人初遇,就在1930年,俩人足有四次见面长谈,第一次谈话内容全文刊载在《纽约时报》上,报纸编者按里有一句话说,这是“两大星辰相聚谈天”。

泰戈尔一直引爱因斯坦为友。1931年,柏林大学要授予泰戈尔荣誉博士头衔,被他拒绝,理由是那时纳粹已经在迫害爱因斯坦,他要抗议。三年后,泰戈尔又写信给《以色列信息报》的编辑说:“我被我朋友爱因斯坦所受的欺辱震惊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起了现代文明。”不过爱因斯坦自己说,他跟泰戈尔语言不太通,聊天基本上是鸡同鸭讲。而据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的考辩,除了对一个理想社会蓝图的勾画,泰、爱两人基本的哲学观点有分歧,很难说到一起去。

泰戈尔的东方哲学认为,宇宙如一根蛛丝,心乃是蜘蛛,心既是一,又是千千万万。心可以驭自然万物。他说世界是人的世界,科学也是科学学者头脑中的产物,我们所谓的“真理”存在于现实之主体和客体两方面的理性和谐之间,与人无关的真理就根本不存在。这一套唯心主义玄理,爱因斯坦是根本不理会的。他是西方正牌的理论物理学家,信奉严谨的因果关系,确信宇宙的运转独立于人;自然就是自然,不是体现为人关于自然的知识。科学家的正道,乃以有涯之生去逐无涯之宇宙和自然的奥秘,而不是坐在那里,凭空就能想出一个宇宙来。

爱因斯坦入了美籍,但他保持着对犹太复国主义的同情,并且动用自己的影响力去给中东的犹太人提供帮助。泰戈尔讲,他本着世界主义的理念,希望民族之间可以弥合分歧,但是,犹太复国主义要保存和壮大犹太文化传统,这一点也完全合理。“而在今日世界,一个民族要实现这一目的,需要一个自己的国家。可是,”他接着说,“如果巴勒斯坦可以提供这一切的话,前提条件是,犹太人必须把阿拉伯人纳入到自己的政治和经济计划里面,而且,犹太人的精神和文化计划也必须支持这一政治合作,不能牺牲任何人的利益。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必须合成一个政经实体。

他尽力调和犹太民族的差异需求和他本人的世界大同信仰。尽管足够真诚,苦口婆心,但他其实是把主导权交给了犹太人,说犹太人应该这样或那样,而并没有冷冷地问:对不起,阿拉伯人的声音在哪里?我没听见。他只是说:我丝毫不怀疑犹太人民的能力和才具,可以实现我的要求。“如果你敞开心扉去说服阿拉伯人,告诉他们,在政治经济方面,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如果你们能用你在巴勒斯坦的实绩来告诉阿拉伯人,你们在同等地为两个民族建设国家,而不考虑你们之间的文化差异,那么阿拉伯人将成为你们最忠诚的盟友。



(印度)泰戈尔 著/冰心/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为了争取和平,大诗人这一番话说得可谓仁至义尽。但对于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来说,一个像泰戈尔这样地位的人,只要默认犹太人可以在巴勒斯坦建国,就万事OK,他就是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以及未来的以色列的忠实朋友。所以,在特拉维夫,其街道基本都是用史上的犹太名人和建国元勋的名字命名的——“爱因斯坦大街”,“本-古里安大街”,“迪赞戈夫(第一任市长)大街”,“马丁·布伯(犹太裔德国哲学家)路”——唯有“泰戈尔路”是个例外,足见以色列人对他的感情够深。

其实泰戈尔之成为世界名人,居首功的就是犹太人。泰戈尔的影响本在印度人和孟加拉人圈子里,但1913年3月,他的诗选《吉檀迦利》英译本在欧洲上市,七个月里重印十次,名声大噪。此书的译者就是一位英国犹太人,也是知名画家和艺术评论家:威廉·罗森斯坦爵士。此人真是泰戈尔的贵人,不仅翻译了《吉檀迦利》,还把他的好友——爱尔兰大诗人W.B.叶芝请来给书作序,还为泰戈尔安排了朗读会,然后,伊兹拉·庞德这种地位很高、又十分崇拜东方文化的重量级诗人都被拉为泰戈尔站台。

于是,1913年10月,诺贝尔文学奖落到泰戈尔头上,此时他刚刚五十岁出头,瞬间名满天下。罗森斯坦爵士对他整个家族都恩重如山,他支持泰戈尔的侄子创建孟加拉艺术学院,还帮助泰戈尔的画家哥哥在伦敦办画展。

1921年泰戈尔在圣蒂尼克坦创办了维斯瓦·巴拉蒂大学,请过不少犹太朋友来这里访学,之后欧洲犹太人处境吃紧,犹太人想往外跑,泰戈尔那里也成了一条出路。1937年,年仅20岁的德国犹太人阿列克斯·阿伦逊,靠了他剑桥大学的校友徐志摩的引荐(徐那时已给泰戈尔当过翻译,两人很熟),到维斯瓦·巴拉蒂去当了英语文学老师,躲开了迫害和战乱。后来,阿伦逊出了好几本论泰戈尔的专著,他也成了泰戈尔最重要的“保温杯”——帮助他在西方热得尽量久一点。

泰戈尔死于1941年,他同犹太人之间来来往往的酬馈,在人生的后二十年里持续不绝。托徐志摩、蔡元培、胡适等人之力,泰戈尔成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而得力于那些犹太朋友的支持,泰戈尔的诗歌,几乎与影响中国诗歌同期,影响了正在复兴的希伯来文学。2012年泰戈尔150周年诞辰,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还举行了纪念典礼,以色列学者舒尔曼在致辞中说,泰戈尔,这位和平人士,在建国之前的早期希伯来文化占有一席之地。


泰戈尔与徐志摩、林徽因合影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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