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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如何摧毁一台ATM机

2016-02-27 云也退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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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一千个理由去做梦,更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卡里增加的零是真实的数字,既然劳动跟收获,至少在形式上已经脱钩,你会愿意加入到游戏之中,向每个在场者点头示意:你好,我们一起玩。


这不是一个技能帖。想学习技能的人,请关掉页面。

80年代初,一位中国知识分子在步入而立之年后,终于获得了一个公派留学的机会。他登上飞往维也纳的飞机,从那里转去联邦德国。当他扛着两个硕大的军用背包,抱着一大捆用绳子扎严实的铺盖卷站在波恩的街头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差点跌坐在地上:路边,有个德国人在一台机器上摁了几下,拿出一些钞票,走了。

中国人后来当了德语教授,他告诉我,自动取款机这种事物,不是三十年前的他所能想象的。就像看一宗魔术一样,他的大脑,他的经验,根本就无法解释,世界上会有这样一种东西存在。那机器,那德国人轻松自在的仪态,碾压了他的整个人生观。

自动取款机让一个现实世界的人,或者说只能看到世界之现实一面的人,被平地拎上超现实的云层里看了一眼。自动取款机和林林总总的自助终端,并不是单纯的工具,而是消费文化的重要一环,这种文化告诉你,无论你怎么花钱花时间,你都是在得到,永远不会丧失什么,因为你的个人价值,就是在掏出钞票,购买有形的商品和无形的服务的行为中实现的。



但后工业社会的消费,跟过去的消费还是大不一样的,自动取款机,信用卡,屏幕上的数字,卡片上的号码。这些东西对恢复高考后最早的一批公派留德学生而言,样样都是从天而降的神奇,但比他们年轻两三代的人,就只看其为平常的社会事实了。网络购物还没怎么热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被消费的非物质化浪潮所吞没,知道钞票可以无中生有,从任何一个大小合适的出口提取出来。大银行的资深柜台员工,难免要有给人检数一大麻包硬币的经验,而每有这类消息传出,依然会被当作当代奇闻推上首页,奇闻指数么,大约相当于在一台ATM机面前,某男放火,某女噼噼啪啪动手拆卸,等等此类。

还记得老得不能再老的“芝麻开门”么?有没有想过,故事中正确的符咒为何是芝麻,而不是别的什么。对了,在石头和财宝面前,芝麻的对比效应最强,微末如芝麻,却能撬动宝库的入口。那日的中国人,想都不敢往芝麻那里想:如果钱可以那样拿出来,世界还不得乱套?在他们的观念里,钱不可以离它真实的样子太远,“粒粒皆辛苦”、“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不只写照了一种传统的俭朴观,它还要求人们以有形的方式来看待财富。当他们终于学会使用卡片,肯定也得在里面存上一大笔钱,才能挺直了腰杆去造访一台取款机。

目送钞票在ATM机里消失和出现,是一场心灵震撼,震级不亚于纸币第一次取代了金属货币。那次取代,也是魔法,只不过缺少了点技术含量,更多地让人见识到虚构和共识的力量。第一个用纸币买东西的人,哪怕买一斤土豆,见到纸币被卖家接受,肯定掉下眼泪来:你相信我拿的是钱,还有比这更感人的事情吗?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讲,人善于想象和相信想象出来的东西,因此人统治了地球——钞票就是一种想象。为什么一张彩色的纸就能换来自己想要的物品呢?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罢了。

从沉甸甸的落袋为安,到看见屏幕上的一个数字就满足,又是一个过程。美国的大师级小说家唐·德里罗,在他具有浓烈预言色彩的《白噪音》里写了一个画面:主角杰克去自动取款机上检查银行账户,数字蹦出来,同他脑袋里估计的大体相当,杰克心里立刻涌上“一阵宽慰,一阵感激”,这宽慰和感激来自一个信念:某种深刻的个人价值——不是钱,绝对不是钱——被证真和被坐实了。当杰克说到“价值”的时候,他不是指一定数额的美元,而是指更宏大的东西:一种拥有的感觉,被一个系统所保佑、所“祝福”的感觉。这种祝福,对消费社会的观察家让-鲍德里亚来说,当然是一个危险的幻觉,它让人们用看待商品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商品构成了人生活的环境,物,组成了盘根错节、牢不可破的系统。

但那个数字,有没有可能是虚幻的?

期货炒家和券商们自然不同意,如果数字是虚幻,他们还玩个屁。可是人就有这个本事,一起相信一个可能是假的东西,或者根本还不存在的东西,因为他们能从中赚取真金白银,就好比侦探小说里常常写到的,某人借玩杀人游戏的机会杀死了一个真人。现在,不管如何评价这种现象,我们至少承认游戏者是“高智商人群”,即使犯罪也是高智商犯罪,一般只能搞搞涉黄案的公诉人是拿不下来的。

对魔法和奇迹的相信——我不说是迷信——从来有市场。古人经常幻想的奇迹是一觉醒来,满屋金银,我们的奇迹是卡往机器里一塞,弹出一个很大的、大过预期的数字。两者一样吗?为了实现黄金梦,古人打好背包,扛起锹锄,去传说中的异乡边壤开挖具体有形的财富,胆大点的则蒙上脸去打劫,不必担心只能劫到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而数字梦,则真的是一种“梦”,也许你枯坐家中,按几下键盘,都有可能实现的梦——问问当年的许霆,他最有发言权了。

你有一千个理由去做梦,更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卡里增加的零是真实的数字,既然劳动跟收获,至少在形式上已经脱钩,你会愿意加入到游戏之中,向每个在场者点头示意:你好,我们一起玩。这应该是一场皆大欢喜的游戏:消费社会不是许诺每个人都只能得到、不会失去,每个人都能在消费中实现个人价值吗?

那么,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公,就是凭什么不给我足够多的钱去花?凭什么我不能得到祝福——现在,面对一个令自己沮丧的数字,人会冒出这种无名之火,觉得自己没钱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而是游戏中的其他人联手做局,坑了自己,就像圣经里的以扫一样,因为弟弟雅各的欺骗行为而丧失父亲的祝福。既然大家都有份,我的数字怎么就不能变化一丁点呢,一个零也好。可它就是不变。焦躁到快要崩溃的人,最后把怒火撒向了一毛不拔的可恶的自动取款机。

马克思真没料到会有这一天:无产阶级别说不去抄地主和资本家的家产,连大工厂里的机器都不砸,而直奔ATM机而去。他们是把ATM机当成了老爷轿前趾高气扬的马弁了。无产者不知道自己的钱被谁拿走了,只知道银行砸不得,国库进不去,明明满大街都是阿里巴巴的宝库,就不开门,活活气死人。

有个男人刚刚火烧了一台ATM机。说是发泄,其实,把ATM机看作以前那些脑满肠肥的钱庄庄主或高利贷者,再贴切不过了:冷血,只向借钱的人开门,语言是单曲循环:“关门请上锁,请不要相信任何银行工作人员提供的所谓安全账户”。而你的生活,你全家老小的衣食住行,都得依赖这种无生命体征的东西。

巴尔干小说家伊沃·安德里奇写过一个发生在特拉夫尼克的故事。土耳其人派来一个总督管理此地,种种传言显示此人性情极其暴虐,不过深居府邸,人们平时很难见到他。突然有一天,总督府买来的一头大象从非洲运来,短暂的好奇过后,大人孩子的恐惧日甚一日,特别集市区的人,大象每次招摇过市,多少都要毁坏点什么。不知不觉,人们对总督的恐惧转移到了大象身上,人们商量着推举代表去求见总督,请他考虑移走大象,后来还设法给大象下毒。

要想长治久安,秘诀就是安排一个耐砸的东西来让人发泄。

补充个知识点:“ATM机”是个有语病的词,因为M就是“machine”。所以标题应该叫“摧毁一台ATM”——是不是显得高端一些,就好像……当了一回黑客?

原标题:摧毁一台ATM机



作者:云也退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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