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律:一座将举办“史上最差奥运”的欢乐城市
文 | 张海律
即将到来的里约奥运早就和这座名城一道,被吐槽得不成样了。与官方正儿八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口径相反,及时行乐以至没心没肺的大多数巴西人对奥运持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似乎在心里早就想说:“每座世界大城市都在争办史上最成功奥运会,我们就办成史上最糟又会怎样?”反正作为足球王国,已经在家里的世界杯1:7惨败,在家附近的美洲杯小组赛被淘汰,那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本地人与游客,吐槽之后享受风景
吐槽归吐槽,热闹来到家门口,总不可避免的会受到气氛感染。记得2008年8月24日那天,有人在当时最热闹的开心网发起一个投票,“北京奥运会即将结束,你有什么感受?”许多之前反奥态度强硬、不停嘲讽的朋友,也一样投给了“散场后的失落感”。相信巴西人也一样,即便他们懒得把“避运”的态度挂在嘴边。
我是5月中旬去的里约热内卢,待了10天。除了在两三趟公交车身上看到“Rio 2016”和吉祥物图样,以及超市里多出来的可乐奥运装之外,游客视野里的城内再无其他任何奥运痕迹。只在周末前往里约北部一座外州城市小镇Tiradentes,想乘坐的蒸汽火车时,发现它被奥运火炬给征用了。
市民们吹起充气火炬,摇晃着迎接火炬到来,中学生鼓乐队演奏出欢快节奏,身上却是一套统一的“被闭嘴的黑奴”形象T恤,不过这个符号并不具备任何抗争意义,早成为被消费的美学和旅游文化一部分,或许也是一种难以理喻的巴西历史观。
抗议者注定会出现,那是孤零零举着标语“绝不害怕,还我民主”的一对知识分子夫妇。“我们不是反奥运,而是借着这个机会,表达自己对政府现状的愤怒,以及对这个国家大副后退的政治和人权状况的担忧。没一个成员干净的国会赶走了总统卢塞夫,媒体虽然高度关注,却又拿不出关于他们贪腐问题的确凿证据。新世界头十年,巴西发展得那么好,还清了高额外债,贫富差距显著缩小,可现在却又走回到老路上了”,他们像讲发言稿一般,对好奇的我强调着自己立场。
吐槽归吐槽,任何游客来到里约,都会情不自禁爱上这座山海连片,即便爬上基督山也无法一眼窥全美景的城市。这个巨大国度东南部突然隆生的巴西地盾,像一堵漫无边际的高墙,阻挡了巴西往沿海发展规模化经济以及高效陆路交通的可能,却也因此塑就了里约得天独厚的地貌景观。
置身面向迷雾笼罩面包山的弗拉门戈海滩,以为这已是人间天堂,可翻过尽头山丘或插入山间隧道后,又被卡帕卡巴纳、伊帕内玛海滩接二连三的刷新审美观。可是,得天独厚仅仅是对双眼的恩赐,接下来想要前往下一个景点时,就该从对市政交通建设之落后的愤怒,吐槽回之前赞美和艳羡的绝美地貌了。
正是这番山体自由生长的地貌,造成了里约修建公路和轨道的不易。我就因这番地貌,而没去成城内排名第一的基督山。那天,我坐在将途径索道站的公交上,忙于给朋友指导相关行程路线,一不留神,过了站。本想那就在下一站下车走回来,谁知这趟车竟然迅疾扎进一个长不见头的隧道,而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向高速路。重见天日后,公交已经置身“里约心脏”罗德里格环礁(Lagoa Rodrigo),要想再上基督山,意味着无论公交还是打车,都得花一个半小时车程,绕过大湖、海滨,重回之前的起点。
▲ 作者供图:伊帕内玛海滩
▍难听却跳不停的桑巴
与毫无踪影的奥运气氛相比,海滩上从冲浪到足球的运动气氛,以及城内的音乐气氛是时刻扑面而来的。入夜后,懒洋洋的波萨诺瓦(Bossa Nova),成为探入伊帕内玛海滩几个精致街区的主题曲。1960年代,常在这一带转悠的吉他手Vinicius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拨弦方式,好友Jobim为其配上一段惬意的旋律,一首《伊帕内玛来的女孩》就此成为传唱于全球的“波萨诺瓦国歌”。如今,街区中几家俱乐部都声称这首歌诞生于自家,并以此作为卖点,搭配上简单编配的驻场乐队,吸引着慕名前来的乐迷。
▲ 作者供图:桑巴乐队
里约最出名也最热闹的事情,当然是桑巴。如若每年2月份全球最大狂欢节期间来到,会认为巴西人个个都是又会踢球又善于舞蹈的桑巴高手。可换做别的月份、别的地区,与当地人寒暄而找到桑巴话题时,很多时候会意外听到类似回答,“我不会桑巴,也不喜欢这种乏味的、没旋律、一直高潮缺乏起落的音乐。”南部大城市库里提巴的好友Ike甚至抛出不知哪来的统计数据,“60%的巴西人反感桑巴,剩下的都去了里约狂欢节。”
我也从没喜欢过桑巴音乐,可既然置身里约,又搬到夜生活核心的拉帕区,总得去舞池里感受下,听一听看一看,会不会扭转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派对从周五子夜开始,从拉帕拱门沿着Mem de Sa大街,里里外外的一直蔓延到路灯变暗的深处。每一家俱乐部都满载到需要严格控制出入人流,早已拥堵成停车场的街道上,又涌来吹号拉管的小型狂欢队伍。Carioca da Gema,是拉帕最富声誉的Gafieiras(舞池)之一,殖民时期老宅子里,被进行了一番混搭上爱尔兰酒吧风格的装修,吊顶的射灯下,挂着文艺复兴时期那副名画——鹰钩鼻的乌尔比诺公爵。许多架手鼓、罐头瓶、小号和葡萄牙四弦琴Cavaquinho集体轰鸣而起后,黑压压的人群就在公爵鼻子下雀跃起来。主唱以嘻哈般的速度,喋喋不休念叨着旋律平淡的唱词,并在打击乐的加速下,越念越快。我开始理解好莱坞动画《里约大冒险》里那支金刚鹦鹉,他烦躁不堪的跟里约“鸟友”们翻脸,“桑巴是世界上最难听、最无聊的音乐。”当然,电影注定会来个情节和情感上的反转,可我又觉得编剧就是有意吐槽桑巴。奇怪的是,即便耳朵不接受,双脚却被像施乐魔法似的,不自觉的摆动起来,参与进去,跳不停歇。那么,城中为来年狂欢节备战的各家桑巴学校,或许就是极具催眠效果的魔法学校吧。
▲ 作者供图:桑巴俱乐部
其实,自从上世纪初,东北部非裔移民为里约带来了这种新鲜节奏后,桑巴也曾在黄金的1930年代,变种出以旋律为驱动的Samba Cancao。可或许是由于与波萨诺瓦区别实在不大,喜欢彻底解放双脚的那部分里约人,又彻底重回节奏高快、旋律平庸的传统桑巴。节奏大师们彼此切磋技艺的酒馆和街头,演变成了颇具宗教样貌的桑巴弥撒(Samba da mesa)。我在住宅楼下一家零装修的酒馆里,就见到了这么一场弥撒,八位乐手围坐的长桌成了祭台,观众在虔诚认真的看了一会儿后,并给乐手买上几瓶酒后,才奔放起来,成为竞相斗技的舞者。
▍险恶却不贫困的贫民窟
我没感受到奥运气氛,不代表这气氛不存在;同样的,没碰到人皆担心的安全问题,也不意味着这座城市的危险性被媒体夸大,回想起来,可能只是幸运而已。
2016年截止7月中旬,里约死于谋杀人数已达2000,平均每天死亡9到10人,相较2015年,这一比例上升了15%。这也让早前州政府信誓旦旦给世人一个安全里约的誓言,成为一句笑话。相比命都赔上了的悲剧,那些史冬鹏住店时友人行李被钓鱼、射击队信用卡被盗刷、新西兰运动员被恶警敲诈、真警察巡逻时又被持枪抢劫的事情,都算不上事儿了。
犯罪虽然可能以任何形式光临每个人头上,但作为游客,只要乖乖跟随着旅游警告,而不是把当地好心人对危险区域的提醒当作是刺激的“景点建议”,那很大程度上还是都能避免成为受害者的。枪战几乎都只是发生在帮派之间,或帮派与定期山上清剿或收报复费过狠的警察之间,而且,照里约市民的看法,“我们的警察是打不过毒贩的”。
城中有旅行社,为满足外国人猎奇心,而组织Favela(贫民窟)之旅,甚至有部分山头开放着青旅住宿体验和周末派对。可是谁也不会拿顾客的生命当儿戏,游客只能浅尝辄止的去到一些“模范示范村”。比如2800人口的Vila Canoas,据说就是一个彻底没有毒贩的贫民窟,居民也并不盗用公共电网,而是自觉装着电表并承担远低于城中公寓的电费,公共卫生部门还会定期过来打扫卫生。不过,瞥见墙上有黑帮Logo的喷绘后,我们并不相信这里会是免于犯罪的净土。很多涂鸦写着“ANA”,标明这儿是帮派“朋友的朋友”控制地盘。向导也承认,在很多区域,这一帮派确实遭到了军警打击,但腐败警察控制的自卫队也就跟着进驻,从之前与毒贩合作收取保护费,到直接向居民售卖有线电视、无线网络和纯净水。这一切描述都和前些年那套著名电影《精英部队》系列控诉的一模一样。
Favela被称之为贫民窟,其实有一定翻译上的歧义。它原指19世纪末西征清理原著民的退伍士兵,在回城后因没得到承诺中的安置,而占据免费山头自己建屋,只是到20世纪初东北部大量零收入移民涌入城市后,才有了贫民窟的意味。而今,600万人口的里约有了近900个往各处山头蔓延开去的Favela,其中大部分居民都是有着正经工作的工薪阶层甚至白领,城中越来越贵的城中公寓和餐饮,让他们不愿意搬离物价低廉的山间。由于早就没地盘自己建屋,而成为长期租客,这也养肥了早来掘井的包租公们,最大贫民窟Rocinha的15万人口中,有7%都是月薪能到2万雷亚尔(约4万人民币)的高收入者。
▲ 作者供图:里约的贫民窟Favela
不过,或许是因为城市新移民忙碌于工作,贫民窟的生育率非常之低,而近些年随着巴西东北部能源产业兴旺起来,有的山坡已经开始出现了人口回流现象。
至于电影中已经让观众熟悉的那座可怕“上帝之城”(Cidade de Deus),是一个不能称作Favela的巨大平地。它距离城市西郊的奥运村并不远,可如若摩托车司机带你进去绕一圈,就会明白Favela里居住的还真是普通老百姓,可上帝之城绝不是,里面居民的眼神就足以杀人。
▍难民代表队亮相奥运
最著名的足球胜地马拉卡纳体育场,因为要筹备奥运开幕式,而被奥组委暂时征用了,弗拉门戈、弗鲁米嫩塞等著名俱乐部,只好把主场赛事移师到120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举行。因此,在足球王国的这座奥运城市,我只赶上了球场没被看中的瓦斯科.达伽马俱乐部“巴西杯”赛事。这支如今混迹在乙级联赛的历史名队,却爆冷拿下了里约州联赛冠军,球市重新旺了起来,即便是大雨倾盆的比赛日,看台上也挤满了亢奋的拥趸,球员们也继续着夺冠后的如虹气势,水战90分钟,2:0拿下劲敌雷加塔斯。
与奥运相关的场地中,我只因为一份采访工作关系,拜访了城市西郊一栋不起眼的里约奥组委小楼,以及一所柔道训练学校。那是关于两位在里约生存下来的民主刚果难民的故事,因为另行发表,在此就不详述。幸运的是,他们俩都入选了本届奥运会,并将在开幕式上持五环旗,在东道主巴西队之前,以倒数第二位的秩序高调入场,那是一支由10人组成的无国籍难民代表队。
在欧洲愈演愈烈甚至开始动摇了人道主义根基的难民问题,同样也影响着大西洋彼岸的巴西。与欧洲情况相似,内战开始后涌来的2000度名叙利亚人,成为巴西国内数量最庞大的难民群体。5月初,司法部本来还启动了一个每年接纳20000名叙利亚难民的5年计划,却在国会弹劾总统罗塞夫的政局动荡后,被临时政府以安全和接纳条件有限等理由宣布中止。
不过,国际奥委会早就找上了联合国难民署,希望借着这次奥运会契机,把难民问题提到一个更加被全球瞩目的高度上去,因此,也就有了历史上的第一支难民代表队。联合国难民署在巴西办事处的新闻发言人Luiz Fernando Godinho还告诉我,“从2014年开始,我们就借助着世界杯的热度,组织散落巴西各地热爱踢球的难民,以来源国划分出每边7人的16支参赛队,齐聚最大城市圣保罗,举办了第一届‘难民足球世界杯’。之后两年,这项简单而特殊的2日杯赛,也继续举办着。”
虽然连续举办世界大赛的巴西看起来似乎很倒霉,偏偏赶上了经济和社会秩序都在严重下滑的时候,入不敷出中成为世人们袖手旁观看着的一场热闹。可在不为人注意的另一面,它或多或少在主动解决着难民问题。毕竟,这是一个混血彻底、种族隔阂程度最小的国度,某种程度上,古老欧洲解决不了的融合难题,也许能让年轻的巴西试一试呢?
【作者简介】
张海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腾讯娱乐特约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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