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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孩子,我要你亲眼看见

2016-08-17 龙应台 大家

▲草原罂粟花


文 | 龙应台


“不要跟我说,个人没有责任,个人无法有作为。我父亲就用他最个人、最微小的方式告诉十岁的我说,个人,可以不同!”


大国


已经走到了法兰克福市中心的罗马广场,我还在想刚刚一路走来的发现。在这个城市最大的百货公司里,竖立于手扶梯入口的大指标牌上,除了德文之外只有一种外文,不是英文,是简体中文。放眼远眺,那边有一群人用我熟悉的湖南腔正在看Rimova行李箱,讨论要买几个带回家。这边有一群人把头凑在一起看玻璃柜里的手表,一口京腔。服务员正把那昂贵的手表一只一只细心地拿出来。



▲ 百货公司图说


走向广场的路上,踏进几家精品店,门一开,迎面而来对我笑的服务员用标准普通话说:“想看点什么吗?”也是华人,“以华制华”显然早已是个商业策略了。

十七年前离开这城市时,这里的人们才刚刚开始议论:中国人来了,中国人喔,不是日本人。那时的“中国人”,成群出现在德国城市的街头和广场,对着喷泉、雕像、教堂拍照,但他们不是观光客,是各形各色的考察团。多半是男性官员,特征是腰间皮带扎得特别高,几乎扎在半胸,像个妈妈要他“立正站好”的小男孩;要不就是穿着比自己大一号的深色西装,好像错穿了别人的西装,而且这别人肯定是个大块头——袖子太长,几乎看不见手。

不久前才从国家历史的重担下解脱出来,他们腼腆地走在陌生而昂贵的城市里,知道当地人在好奇侧目。

十七年后在同一条街、同一个广场,那样的官员已经消失,操各种方言的观光客,带着一种不需要翻译的、属于大国特有的自信和豪气,踏大步走进商店,大声问价。历史的重担,似乎已经不在。


也烧我吧!


突然看见罗马广场的青石板地面上嵌着一个铜盘,太阳照射,一道光闪进我的眼睛。低头细看,镌刻的是几个简单的德文字: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

纳粹学生在这个地点

烧书

烧了作家、学者、评论家、哲学家的著作



▲ 罗马广场


一九三三年,烧书的行动由柏林的学生会发起,以爱国之名,号召全国大学生挺身而出,消灭任何“不够德国”的思想言论。五月十日,全国有二十一个城市响应,同步烧书。马克思、弗洛伊德、托马斯·曼、布莱希特等等,都在黑名单上。烧书也在很多大学校园举行,得到教授和校长的支持。

如果我是校长,面对激昂鼓噪的学生,我会拒绝参与还是出席支持?这种决定,又是在如何的考虑下做出的?可不可以说,在环境和时势的逼迫下,个人太渺小,是不能也不必负责的?

但这是我十七年前会问的问题了,现在站立在广场上,只想买个意大利冰淇淋吃。

十七年的“世事多歧路”已经足够让我知道,面对这种安身立命的大问题,世界上至少有两种模式:一种叫海德格尔模式,一种叫格拉夫模式。

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在烧书当时是新上任的弗莱堡大学校长。战后很多人以为弗莱堡大学“幸免”于烧书这个丑陋而难堪的记录,因为五月十日的行动里没有弗莱堡。事实上,因为大雨倾盆,只不过延期了。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夏至刚过,新校长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的烧书现场还致了辞,对着焚书的熊熊火焰,以极为文学的语言说:“日光会逐渐变短,但是我们的勇气却会更为增强,打破即将到来的黑暗。在战斗中我们绝不目盲。火焰引导我们,照亮我们,带领我们前行,不回头。火焰点着,让心燃烧。



▲ 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年9月26日-1976年5月26日)



▲ 奥斯卡·玛丽亚·格拉夫(Oskar Maria Graf,1894年7月22日-1967年6月28日)


烧书时,作家奥斯卡·玛丽亚·格拉夫刚好在维也纳讲学,得知自己的书,除了一本之外,非但没有上“黑名单”被烧掉,还被列入“白名单”,被纳粹政府誉为代表纯粹德国精神,推荐阅读。他马上写了一个公开声明,题目叫作“也烧我吧!”:

……掌权者肆无忌惮地摧毁所有为我们赢得了世界尊敬的诗歌和艺术,试图用最狭隘的“德国”爱国主义来取代——这是一种压制任何自由倾向的爱国主义,一种对我所有信仰社会主义的朋友进行压迫、监禁,施以酷刑、谋杀或者逼迫自杀的爱国主义。

一个跟德国毫无关系的野蛮爱国主义的代表竟宣称我是他们的知识精英,把我的作品列入所谓“白名单”——在世人的眼中它其实是一份“黑名单”。我拒绝接受这个羞辱。

以我整个的生命、所有的著作为名,我有权利要求:请把我写的书全部投入火堆,绝不交给那染着鲜血的手和那脑子萎缩的褐衣杀人犯。把德国知识分子的书都烧了吧——他之不可消灭就如同你的可耻将无法清洗一样。


焚书的火光,照出两种存在处境的抉择。



▲ 纪念地砖


衣草


离开罗马广场回酒店的路上,经过一个花园,一丛一丛蓝紫色薰衣草几近失控狂野地钻出铁栏杆向外怒放,香氛四射,我当然停下脚步打算像过路的猫一样弓身凑近,却发现人行道地面上镶着几块小小的方形金属块,有字——这是一个努力于记忆工程的国家。

瓦格纳夫妇,1941自此屋强制驱离,1942被害于波兰洛兹。

宾夫妇,及母亲,1941自此屋强制驱离,1941被害于波兰洛兹。

我这才看见花园后的楼房,是一栋美丽的三层楼古典建筑。两对犹太夫妇及年迈的母亲,是怎样踉跄下楼,被粗暴地驱赶到铁栏杆外?最后一次回头,看花园里亲手种下的草木,也许正是我不小心看见的这数丛年年新生,不知苍凉、一心怒放的薰衣草?


老祖母


八十三岁的玛歌特来信说她病了,我于是专程到德国看她。我早被人生教训:超过八十岁的“闺蜜”生病了,必须排除万难在第一时间探看,否则很可能各自转身,没入时光,让你措手不及。

到达她家门口,却看见她在花园里,怀中是刚采下的大朵绣球花像孩子的粉脸,一派阳光。我说:“原来你好好的,我可以走了。”她抱着花笑吟吟向我走来,我才发现,她一拐一拐地走,走得很慢,很慢。

我们就坐在那花园里,看着花团锦簇、美得不真实的绣球花,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两天两夜的话。

我要玛歌特跟我细谈她在波兰度过的童年。

“你知道我是在波兰洛兹长大的?”

“洛兹?”我从躺椅一下子坐了起来,“洛兹就是你的故乡?”

十八世纪末强大的普鲁士收编了部分波兰国土,包含洛兹,鼓励大批德国人到那里定居。玛歌特家族几代人就在洛兹生根。1939年希特勒的军队入侵波兰,洛兹变成一个紧张的地方——占领者德国人声色凌厉,波兰人忐忑不可终日,犹太人则沉默地等着大难临头。



▲ 德国村屋


“有一天大概清晨四五点钟,”玛歌特说,“我父亲硬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让我趴在黑黑的窗口看隔壁。”

隔壁邻居是犹太人。十岁的玛歌特目睹的是,荷枪的德国士兵闯入犹太人的屋子,驱赶还在熟睡中的一家老小,喝令他们立刻出去。玛歌特一家人看见邻居家住在三楼的老祖母,可能因为下楼的动作太慢,士兵把老祖母直接从三楼窗口丢出来。

玛歌特的父亲在黑暗中说:“孩子,我要你亲眼看见我们德国人做的事,你不要忘记。

被拖出来颤抖着站在马路上的犹太人去了哪里?

玛歌特说,洛兹有一个围起来的区,看不见里面,但是每次她经过,心里都充满恐惧。她知道,凡是进了这里的人,都不会活着出来。


全家福


玛歌特的家是个照相馆。德军进驻之后,照相馆的生意突然爆红,每天在外面排着长龙,等候拍全家福。“因为,”玛歌特幽幽地说,“波兰人觉得时局不好,很不安;犹太人预感,恐怕马上要生离死别,而当地的德语人则担忧自己的儿子恐怕很快会被征召当兵,所以大家都赶着来拍全家福……

有一天,外面排队的长龙里似乎起了争执,突然人声嘈杂,玛歌特的父亲停止拍照,出门去看。原来是队伍里的几个德国人认为波兰人没有资格排前面,要他们排到队伍后面去。

玛歌特看见照相师爸爸对着盛气凌人的德国人很大声地说:“如果你要在我这里拍照,你就排队。如果你不按次序排队,就请你到别家去,不要到我这里。” 大家突然就安静下来。


▲ 玛歌特


玛歌特早上和我走到村子边一片草原上采集野生的洋甘菊,此刻我们坐在躺椅里喝洋甘菊泡的茶,有一种新鲜的淡香。

我八十三岁的闺蜜说:“应台,战后很多德国人说他当时不知道有集中营。我想说的是,如果十岁的我就知道洛兹有个杀人的地方,你大人说不知道?也不要跟我说,个人没有责任,个人无法有作为。我父亲就用他最个人、最微小的方式告诉十岁的我说,个人,可以不同!

超过八十岁的“闺蜜”生病了,必须排除万难在第一时间探看,否则很可能各自转身,没入时光,让你措手不及……

【作者简介】

龙应台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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