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宫泽贤治所期许我们成为的新人
文 | 廖伟棠
2011年的福岛巨灾，最打动我的一幕是：一间已经人去室空的教室中，黑板上还残留着最后一课的课文内容，整齐的粉笔字所写的，正是宫泽贤治的《不畏风雨》。“不畏雨，不畏风，也不畏冬雪……”
我可以想象齐声朗读完这铿锵诗篇的师生们，将如何昂首坚毅地走出校门，面对家园的满目疮痍。如今翻阅这本近乎完美的绘本《不畏风雨》，我心中依旧有那时的激荡。
1931年，宫泽贤治所在的岩手县，与今天的福岛有时空的距离，而诗人的心跨越时空与愿意诚实面对未来的孩子们相通。八十年前，盛冈高等农学校毕业的诗人怀抱着类似托尔斯泰式的朴素安那其主义（Anarchism）理想，尝试以新农业试验，改变农村的生存状况，进而改善人与人之间孤岛一样的关系。
科学上的实践我未知他最终取得多大的成功，但这一生存努力所留下的诗篇，已经成为日本现代文学最丰盛、深邃的瑰宝，它们其中一大贡献，就是证明了在纯朴的自然锻炼中，成为互助互爱的新人类之可能。
《不畏风雨》就是这种思想的精华表现，而它的语言却不同于宫泽贤治大多数诗篇的艰深繁复，而是完全如渔樵对答一般质朴诚恳，直抒胸臆。
这首诗最初写在贤治的便条册子上，笔迹粗放坚决，未经打磨，可见贤治并非把它当作“文学创作”去写，毋宁说它是他的座右铭、志向书。然而，诗言志，一个有自足、颖锐的世界观的人如宫泽贤治，其志必然涌现为诗，因此说《不畏风雨》是宫泽贤治的终极诗篇亦无不可，它也是他代表作《春与修罗》的圆融升华。
诗句首先应对的是自然的严酷，诗人的无畏并非是改造自然的狂妄，而是通过与自然风雨的并肩而立，使自己成为自然一样结实——“一个结实的身体，无欲无求／绝不发怒，总是平静微笑”，这不就是一个人类以外的世界的原初状态吗？许多动植物能做到的，而人则要通过修炼，才能重新成为这么安稳泰然自在于世上的灵魂。
而作为一个新人，对旧人以及物的超越，首先来自克己——不要奢谈改变世界，首先从改变自己做起，只有每一个人成为新人，世界才是真正新生的世界。
宫泽贤治一辈子严格要求自己，以阿修罗自喻，挣扎在对自身黑暗面的批判和对超越的期待之中。《春与修罗》以及一系列写给早逝妹妹的诗都流露着这种情感，可以说，经历了死亡和自然、劳动洗礼的诗人，才终于从反对自身的阿修罗变成拥抱自身相关万物的春天，像原野丛林中一间小茅屋，接待万物的矛盾。
更重要的是互助精神，宫泽贤治生存的那个时代既是列强争霸、阶级矛盾严重的时代，也是理想主义者身体力行去克服人类社会固有的缺陷的时代。十九世纪思想家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建基于农民、手工业者和早期工人阶层的纯朴情感，加以精神力量导向并晓以利害，对二十世纪初期力求启蒙底层民众的亚洲知识分子深有影响，贤治也不例外。
理想主义者之间的互助，克鲁泡特金告诉我们：“那是比爱或个体间的同情不知要广泛多少的一种情感——在极其长久的进化过程中，在动物和人类中慢慢发展起来的一种本能，教导动物和人在互助和互援的实践中就可获得力量。”这就是安那其主义的积极性。《不畏风雨》后半部所描写的奔走于村庄四方，帮助老弱妇孺、化解纷争，被视为傻瓜也不在乎的诗人，就是这样一位理想主义者。
当然从诗中也能看出时代的印记，近代日本乡村的贫困、愚昧，与现代世界的绝缘，从诗句侧面描述那些窘迫的生存状态和琐碎无聊的人间冲突可以推测全貌。
要在这精神与物质一样贫瘠的土壤上成为一个诗人，甚至成为一个对日后数十年日本的思想气质都有重要影响的“国民诗人”，宫泽贤治靠的不仅仅是知识和激情。他的牺牲精神几近于宗教殉道者，但他有超越后者的坦然，他说自己“不被赞美，也不受苦”——所谓安贫乐道不外如此，诗人不同于圣徒的也在于此：他不需要光环。
《不畏风雨》有多个中译本，这个译本的特色在于译者、歌者程璧翻译出一种民谣风味——不只是音乐性丰富、押韵和节奏的讲究，更在于民谣歌唱者的从容自然，正与上述的宫泽贤治追求的质朴坦荡的心灵相称。
而英译者亚瑟·比纳德明显是熟悉当代西方的生态主义思潮的，他的英译更巧妙地把诗引向更现代的议题，引导读者不止停留在一个经典文本上，更从此出发去看顾自身四周，和宫泽贤治一起成为一个新人。
作为绘本，绘者山村浩二非常重要。他其实是资深的艺术动画导演，曾以改编卡夫卡荒诞短篇小说《乡村医生》为极有个人风格的动画片而著名。这次绘画与卡夫卡的阴郁相反的宫泽贤治的明朗诗篇，他并没有一味诉诸乡间乌托邦式的诗情画意，而是深入宫泽贤治的心灵，去描绘贤治所说的“心像素描”（他对自己的诗的特殊命名）。比如死亡场景的猫头鹰与星光的隐喻，争吵场景的天上野蜂与群鸟的隐喻，冷夏场景风中飞舞的划痕的隐喻等等，均是诗性的延伸。
读者诸君，你们看到每一页里那个小小的、奔走的人影吗？他就是八十年前刚毅的贤治，也可以是当下和未来的我们。我们必须这样期许自身、面对我们的本性寻求超越，最后才得以如本书最后一页那样，成为一个“大写的人”，低头看雪花凝聚成我们影子上的勋章。
附：宫泽贤治《不畏风雨》（程璧译）
不畏雨
不畏风
也不畏冬雪
和酷暑
有一个结实的身体
无欲无求
绝不发怒
总是平静微笑
一日食玄米半升
以及味噌和少许蔬菜
对所有事情
不过分思虑
多听多看
洞察铭记
居住在原野松林荫下
小小的茅草屋
东边有孩子生病
就去看护照顾
西边有母亲劳累
就去帮她扛起稻束
南边有人垂危
就去告诉他莫要怕
北边有争吵或冲突
就去说这很无聊请停止
干旱时流下眼泪
冷夏时坐立不安
大家喊我傻瓜
不被赞美
也不受苦
我想成为
这样的人
【作者简介】
廖伟棠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香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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