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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手牵猴: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捉妖怪丨博物馆窜行记

2016-10-02 顺手牵猴 大家


博物馆窜行记

带你游遍全世界的博物馆


文 | 顺手牵猴


今年夏天,到处看见有人端着手机,沿门挨户地搜猎袖珍精灵,就连从不见光的御宅族都上了街。假如你恰好在纽约,从布鲁克林的展望公园到曼哈顿更出名的中央公园,这些公共空间里,到处都能看见捉怪的年轻人。


一贯高冷的博物馆,也设立了精灵站点,招揽更多观众入场。民主时代嘛,他们也会屈尊俯就地亲民一下。先是53街的现代美术馆,也就是MoMA,开风气之先,在入口处设了一个站点。媒体上的一张图片里,一只三撮毛的黄色超能鸭,傻站在这座谷口吉人设计的时髦建筑门外。另一个站点设在二楼特展区,可以搜到更多怪物,说不定还有皮卡丘呢,但是你得购票才能进去。该馆楼下著名的雕塑花园,也很适合这项活动。


▲ 现代美术馆门口的超能鸭


施行开门政策的博物馆远不止此一家。这一手或许能把观众统计报表做得亮眼一点,拿给董事会去看。起风了,大家全都往风口挤。有谁不想借力上青天呢?问题是那些盯着手机做侦查科的怪粉,未必会分心多看几眼墙上的画。对他们来说,最好再多设弄几个充电站来,解决一下智能手机待机时间太短的问题。


猎获稀罕之物,自古就是人之所求。可就算七寸半的手机屏,格局也还是有限,圈不住大家伙。古人崇尚大尺度,也不懂平等。那时候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把狩猎目标扩大到想象的范围内。上次说到巴黎中古博物馆的独角兽壁毯,就是体现这种口味的大作品。马可波罗曾在东方纪行中提到过独角兽,说个头和大象差不多。估计他见到的是亚洲犀牛。考虑到独角可供药用的传说,这种可能更大。瑞典人卡尔·林奈之前,人对动物的分类,都是根据表象特征。汉语中的鲸、蛇、驼这些字的偏旁,足以说明这一点。除了巴黎那组挂毯,纽约也有一组《猎捕独角兽》,同样来自法国,原主的家世更为显赫。现在归大都会博物馆所有。


曼哈顿西北角的特来恩堡公园,是一片花木丰茂的平缓高地,西面俯临哈德逊河,晴天时向南远眺,自由女神像隐约可见。面对眼前的河山胜景,会让你会想起早期纽约作家华盛顿·厄文,他把哈德逊形容为“美国的莱茵河”。他展望的是一个富饶而文化繁荣的美国。将近一百年前,美国著名的富二代小约翰·洛克菲勒置下这块产业时,为了景色的完整,他顺便买下了河对岸,属于新泽西州的那片坡地,也就是后来的帕里赛兹公园。


这是典型的有钱又任性,但他这次置业并非出于经济利益考虑。做为标准石油公司创建人老约翰·洛克菲勒的儿子,原始积累阶段的脏活已经与他无关。他开始关心工人的劳动环境和福利,也很在意家族名誉的洗白。就在这片园地的草木葱茏之间,可以看到一座古堡,北侧高耸着罗曼式的方塔形钟楼,风格远远超出了美国历史的包线。这个地方由他资助营造,后来捐献给了大都会博物馆,就是大都会博物馆的修道院分馆(The Cloisters),用于收藏中世纪展品。可以说没有到过这里,就不能算完整见过大都会。


大都会博物馆修道院分馆


这是一座时间的堡垒。并不宽大的入口,仿佛要把外界的时间阻挡在门禁处。一切骤然一暗,里面是一个幽秘的哥特世界,回廊曲折,沿路的拱券廊柱,都是中世纪的式样。总共四处回廊,内部一律四方形的庭院格局,有的空间大些,用做展示中世纪园艺,其中两百余种花草树木,都是地理大发现之前的欧洲地方品种;有的中庭面积很小,只有四面的瓦檐框出头顶那一方天光。经院一般的所在不能没有礼拜堂。这里就有不止一处,里面的布设从牙雕到石棺,从教堂祭坛到来自拜占庭的马赛克圣像,折射出一个信仰时代的映像;阳光被彩绘玻璃窗滤染成天庭的幻影。《猎捕独角兽》就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


修道院分馆的回廊


这组挂毯共有七幅,五大一小,另有一幅仅存两块残片,而且也是“千花款”的经典。单从工艺及美感来看,它们或稍逊于上回提到的巴黎那一组,但画面中一伙盛装贵族行猎捉怪的景象,虽说出自想象,却也记录了早期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上层生活方式的若干细节,比如服饰、建筑和武器。这就像同样都是宋代艺术,《瑞鹤图》和《清明上河图》却分别向我们提供着不同的历史信息,以及内心经验。


壁毯最初的布置方案,今天已无从知晓,不过这些画面本身,仍像连环画那样串接成一条故事线:会猎开始——泉边兽踪——群起围攻——困中尤斗——满载而归。其中两段残片中,可以隐约看出独角兽被处女驯服;另外较小的一幅,描绘一只被圈养的独角兽。一个由受难到复活的叙事也就此完成,同时完成了一个异教神话的基督教改造。每个画面中,众多人物错落有致,造型准确;动作性场景充满呼之欲出的戏剧性;犬、马等辅助角色同样气韵生动,绝无敷衍;各色花木也如植物学标本一般精确。


五幅猎捕独角兽挂毯和一幅圈养的独角兽挂毯


《捕猎独角兽》完成于15到16世纪之交,也是佛兰德斯织毯业黄金时代的作品。关于它们最初的来历,一些说法彼此矛盾,兹不赘述。以后几个世纪,它们一直挂在拉罗什福柯家族城堡。喜欢法国文学的朋友,对这家人的姓氏应该不陌生。17世纪时,拉罗什福柯公爵家出过一个弗朗索瓦六世,征战从政之余,喜欢舞文弄墨,留下一部《箴言集》,至今还是经典。革命年代,这家的城堡没能幸免于抄家,壁毯也被不穿套裤的老粗拿去盖土豆用(也不怕捂出绿芽来),将近一个世纪才物归原主,结果给弄得残损不堪。


辗转到了1922年。历经政治及产业双重革命,再加上一次世界大战这番折腾,地主家的余粮真的快没了。拉罗什福柯的后人开始败家,把毯子出让给洛克菲勒,还得尽量躲着媒体,生怕变卖珍贵文物的行径引起社会公愤。按说这位美国买主没少资助法国的古迹修复,而且全都是凡尔赛宫、兰斯大教堂(法国历代国王在此加冕)这样的大型名胜,可那也不行。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家人也算够彪悍了。此事的起因,是他们家打算在城堡里修一座高尔夫球场,可又赶上银根短缺。当时这些英国玩意儿正好赶趟,稍有自尊心的人家,谁又能甘居人后?想想普鲁斯特的《回首前尘》吧。书里不也有好多golf、tennis、club,这样的散装英语吗?


拉罗什福柯家族的城堡


这里接连提到壁毯,是因为这个传统上受到低估的艺术门类,近年来咸鱼翻身。专家们似乎突然意识到,拉斐尔、鲁本斯这些大师,都曾经致力于此。大都会的现任馆长托马斯·坎普贝尔,就是这个领域的权威,据传他在业内还有一个“壁毯汤姆”的外号。接任以来,他策划过几个有关的展览,均大获成功。比如三年前的《交织的世界》,主题就是文艺复兴之后,产业革命之前的纺织品贸易。你可以从中窥见一个前现代的全球化生产和交易体系。展品中用于欧洲宫廷的丝制裙装,就有来自中国的外包加工产品。不同于以丝绸闻名的中国,南美和印度主要输出棉织品,说明当时的国际经济高度分工化。做为纺织艺术最高成就的壁毯,自然占据特展的中心地位。


《交织的世界》展出的中国面向欧洲市场的丝绸刺绣


《交织的世界》似乎在用视觉和文字叙事,传达这样的观念:现行秩序古已有之,至少在当前的历史时段合理。对此抱持异议?可以,但要提出另一套叙事分庭抗礼,就得趸些“软实力”。现今的人们,对于历史的兴趣,早已从意识形态转移到物质文明方面。这既是基础,也是背景。只要讨论历史问题,“XXX及其世界”早已经成了标准格式。而壁毯这类博物馆中的传统杂项,地位自然随之看涨。假若倒退若干年,谁又会把漫画、电视剧当成艺术看待?


做为展览空间,修道院分馆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通过回收古旧废墟的遗迹,“编辑”出一个还原语境。较之一般博物馆的仿古屋(period room),它以庞大的尺度,重建了旧世界的一角,让你觉得眼前的展品,被复位到它们本初的文化和物质背景下,虽然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觉。一个中世纪的场景,飞来峰般穿越到纽约这么一个文艺复兴都没经历过的地方,自然要经过一番人为手段。


这件事得追溯到一次大战之前。当时,旅居巴黎的美国雕塑家巴纳尔德与他人联手,从法国各地废弃的中世纪教堂和修道院,搜寻哥特式建筑的部件,再转手倒卖到美国。当时的土豪人家,时兴把宅邸修建成欧洲的中古式样。这个市场相当可观,参与其事的人,大多成了赶上风口的猪。这一动向很快被法国当局察觉,这些人又魔高一丈,把囤积到手的拱石、柱头、雕刻之类,混充其它物品,装箱出货,托运到纽约。它们最终的集合地,正是哈德逊河边的特来恩堡公园。


修道院分馆中的大理石柱头


几番周折之后,小约翰·洛克菲勒将其全部买下,委托建筑师科伦重新拼建成修道院的样子,最后连同先前收购的《猎捕独角兽》壁毯,以及收藏中的大批雕塑、古籍等文物,捐献给大都会博物馆。那些建筑部件当中有些最好的部分,分别来自法国西南部的四所修道院。也正因为如此,这个分馆被称作The Cloisters,用的是复数形式。


就像符号学家艾柯一篇游记中的评述,这种文化复制并不关心历史本身,而是移植历史的想象。它的架空和混搭甚至超越了真伪,从而上升到一个绝对的领域。从赫斯特城堡到迪斯尼世界,再到拉斯维加斯的威尼斯赌场,都能感觉到那种遥远历史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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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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