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牵猴:你可以从没到过纽约,却成为纽约人 | 博物馆窜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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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你游遍全世界的博物馆
前文讲过的几处展馆,全部建立在古老陈迹上,而展品和这样的背景之间,更多是一种“嵌入”关系。与此相反,现代博物馆往往属于“非语境化”场地——素净的墙面,诊室般的照明——以免干扰我们观赏展品。这也是一种信息减噪。位于曼哈顿第五大道上的大都会博物馆总馆,尽管整栋建筑带有诸多新古典风格元素,但它的展示场地本身是反复古的。这对观赏绘画非常重要,因为你的注视范围基本被限定在画框之内。
除此之外,你还需要脑补一点小常识。比如面对大都会的梵高《自画像》,你总得知道作者是个荷兰人,此人个性超怪异,对巴黎的很多事圈都看不惯,于是跑到南方的普罗旺斯暴饮阳光,还抽风割掉自己一只耳朵,最后用手枪了结一生。这些说法其实不乏争议——主张谋杀说的学者,也都能把故事讲得头头是道——但听上去比较“艺术”,能和我们憋屈的屌丝人生形成抗力。
也有一些知识,你从书上读不到。本猴曾在这里见过一个导游,年纪已经不小,但尚可看出她曾有过的美貌。她在波洛克的一幅滴彩抽象画跟前,手里的光笔指指点点,讲画家当年都在哪些地方掸过烟灰。听着挺酷,对吧。也许当年她在艺术圈待过,所以知道内情。玩艺术成功率极低,你得随时准备清仓撤离,换个地方自食其力。
▲ 梵高《自画像》
多数人参观大都会,都是跑到第五大道那座大厦转上几小时,两脚肿痛,算是完成了一次文化苦旅。这也不难理解。作为能与卢浮宫和艾尔米塔什齐名的综合性艺术馆,这里的藏品数量浩繁,而且门类齐全,依照通例分为埃及、亚述波斯、希腊罗马、中世纪欧洲及伊斯兰、文艺复兴、巴洛克、古典及浪漫主义、写实及印象派,直到现当代,外加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经典,而且其中不乏珍品。
比如这里可以看到杜奇奥的圣母像。单从稀有程度来说,这位锡耶纳文艺复兴大师的作品,幸存至今的仅七幅而已。其他偶像级的藏品有安格尔的《阿尔贝·德·葛罗莉公主》,笔触的精确和工细几近极致;梵高的《向日葵》也是画家本人的一线作品。
▲ 梵高的《花瓶里的十二朵向日葵》
这种全面覆盖艺术史的综合类博物馆,其实很难在各个领域面面俱到,对于美国这样一个文化上的后发展国家,尤其如此。最好的意大利、德国以及西班牙的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收藏,还是分别保留在佛罗伦萨、维也纳、马德里这样的地方,就像最好的伦勃朗和梵高只能在阿姆斯特丹,而最好的印象派也一定要去巴黎看。
世界上还是有些东西,再多的钱也买不来。抢也是一样。对博物馆来说,搜藏和学术研究固然重要,但只藏不展,那还不如改成库房算了。
类似大都会这样的机构,更大的长处一是资金充裕,二是策展能力超强,它们会在同业之间频繁地租借藏品,推出各种创意主题的临时特展。一个博物馆的水平和活力,经常就是表现在这类特展上。它们提供的是眼光,是见识,还有前沿的学术成果,以及当前思想气候的变化。再稀罕再名贵的馆藏,也要组织到一个富有创意的叙事框架内,才能彰显其意义。
铁打的空间,流水的展。仍以大都会为例,近年大开脑洞的“文化流水席”——或者高雅点儿,流动的盛宴——可以说接二连三,比如近日国内已有详尽报道的《耶路撒冷1000至1400年:天下众生》。这个特展原本计划安排在修道院分馆,但最终落实到第五大道总馆。
借自几十个机构的二百余件展品,呈现出11至15世纪的耶路撒冷,一个位居欧亚非三大洲之间要冲之地,各种宗教、风俗、语言多方杂处的文明中心。不同的利益、价值在此对话与冲突,吸引来自各国的客商、朝圣者和十字军。犹太人相信弥赛亚将于世界末日到来时,由这里降临;对于基督徒,救主耶稣在此受难并复活;穆斯林的先知穆罕默德逃离麦加后,由这里经历天国。
▲ 《耶路撒冷1000至1400年:天下众生》海报
两百多件展品中,原产于耶路撒冷的极少,但它们都以不同的方式流向这座城市。作为世俗城市,它的活力主要表现在物资的集散,而不是技术创新。一个十字军骑士的石棺上的墓主雕像,手中的宝剑却是中国的款式,也许购自远来的行商,也许是缴自敌手的战利品。
当年那里流通的硬币来自西西里的匠坊,铸币的原料却要从摩洛哥购入,而那些金沙的原产地,则远在西非。犹太人镂工繁复的金制婚戒、叙利亚的玻璃器皿,还有来自遥远中国的青花瓷,纷纷用实物证明那些金币的国际购买力。这样一座繁荣的国际都市,吸引无数人远道前来,寻找机会和灵感,或者只为单纯开阔眼界。整个14世纪,仅威尼斯一地每年就有三班船驶往以色列,其中每艘载客达千人之多,远远超出一般想象。
对于大都会,类似特展近期还有《佩尔伽蒙,古代世界的希腊化王国》。年初路过柏林,重访久违的博物馆岛(Museuminsel),赶上佩尔伽蒙馆(Pergamon)部分改建,2019年才能完工。临时关闭的,恰好是佩尔伽蒙宙斯神庙祭坛。这件杰作体量巨大,上面的浮雕表现巨人族与奥林匹亚诸神的战争。整件装置能在室内展出已属奇迹。没过久这组石雕便运到了纽约。
更多其他珍藏,比如罗马的卡比托里尼博物馆的石雕《垂死的高卢人》,也被借到大都会,联袂呈现出一个早已消亡的世界。
▲ 《垂死的高卢人》
却说昔年一代豪杰亚历山大盛年早逝,麾下众将拥兵自立,马其顿帝国遂告解体。其中,阿塔鲁斯在西亚建立统治,定都于佩尔迦蒙(今土耳其境内)。他在这里效法雅典卫城,大兴土木,建成一个堪与埃及亚历山大城比肩的文明中心,延续其先主推动的希腊化扩张。
从那些庙宇的遗迹,至今不难感觉到一种世界性,而非地方性的文化趣味。这种趣味的影响,一路向东延伸,甚至通过佛教造像,间接波及中国。这种文化上的世界性,也是纽约一贯秉承的传统。就像一部纪录片里说的,你可以从没到过纽约,而成为纽约人。
这种理念需要通过大都会在内的文化机构,潜移默化地传达给公众。而公共教育也是博物馆的主要功能之一。有回去布鲁克林一家图书馆。那一带五方杂处,满街涂鸦,也有时髦的新公寓,不时出现在某个街角,有些墙上还留着招租广告,一看8888、6688结尾的电话号码,就知道业主是炎黄子孙。
那天赶上大都会派人来讲解现代美术史。听众都是附近各族居民,男女老少,看着幻灯打出的莫奈、毕加索,忙不迭地赞叹。一个男孩上了弦似地不断举手,问《达·芬奇密码》为什么没有讲起上述画家。然后大家拿到免费的博物馆门票,有人或许从此成了艺术爱好者。所谓多元文化、政治正确之类的政策,并非全无诚恳。
大都会今天的做法,是历史不断进步的结果。谁能去博物馆,始终都是个政治问题。观众在公共场所相互攀比,效颦,蔑视,看与被看,展示阶级差异。以呼唤民主闻名的法国画家杜米哀,也曾在漫画中讥笑穷苦人面对埃及艺术时的无知。
这些人忘了,对于无知者的无知,更是致命的无知。而历代枭雄也都赢在这一点上。社会学家布尔迪约曾说,博物馆有助于维护等级秩序。新富阶级需要自我展示空间。他们不会为了社会和谐,牺牲掉辛苦学来的礼仪和文化优越感。对于他们,展品反倒成了戏码中的配角。19世纪70年代大都会刚成立时,刻意规定星期日闭馆,以免劳工阶级利用唯一的公休日,混入高尚的文艺殿堂,打扰有闲阶级的静好岁月。
做出该规定的,是大都会的首任馆长路易吉·迪·切斯诺拉。他怕穷人会在艺术圣殿吐痰。此人原籍都灵一带,经历过意大利独立战争、克里米亚战争、美国内战,后来得到美国总统任命,成为派驻塞浦路斯的公使。他在外交官任上,一不小心混成了考古学家。
当时这个头衔经常就是盗墓贼的替换词。他的发掘工作就此展开,塞浦路斯艺术也因此在大都会占据了重要地位。对于统治这一地区的土耳其苏丹,可没心思维护那些古代异教文明的遗迹。否则,不论雅典的巴忒农神庙浮雕,还是佩尔伽蒙祭坛,又怎么可能获准出口到伦敦、柏林?
切斯诺拉经手的收购当中,有一件至今常被诟病。那就是那乘布置在罗马厅上层的古战车,青铜防盾上有神话人物和鸟兽浮雕,车身上还有象牙装饰,是伊特鲁斯卡王国被罗马吞并前铸造。1903年,意大利中部一个山村,有个农民挖酒窖时,发现一座两千六百年前的墓穴。其中一些青铜随葬品后来卖给法国人,换来两头奶牛。也有人说买了盖房子的瓦片。
文物此后几经转手,最后在巴黎拍卖,被美国人购得,运往纽约。整个过程背后的推手,是执掌大都会博物馆的金融巨头摩根。近年来,当初发现战车的翁布里亚地区,有人着手讨还这件珍贵文物。这个运动的发起者认为,当初战车是通过走私出境,违反了意大利的相关法律,属于掠夺行径。
▲ 青铜战车
问题在于,当事各方对于这些法律的相关性和有效性,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和立场。博物馆方面的发言人曾经就此表态说,这就像要卢浮宫把《蒙娜丽莎》送回到意大利。而整件事的关键,只在于哪一方的诉求得到法律支持,而不是去搞什么道德情怀。
1989年起,这辆战车从公众视野中一度消失。2007年,经过重修的希腊罗马展厅重新开放,战车也在修改原有的组装错误后,再次现身。正是阿德丽安娜·埃米里奥奇,一位意大利考古学家,发现车身的首尾被当年的修复专家完全颠倒,结果车辕的位置一直都被装反了,后来的修改工作,就是在她指导下完成的。
大肆搜购背后,可以看到一个后发国家的经济社会活力,以及文化上的真空效应。对大都会而言,其胃口远不止于收藏品,就连展馆的建筑,都是外来的收藏品。上文说到的修道院分馆,就是这方面的案例。久而久之,一些土豪也都有了修养,不再满足于充当势利的装逼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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