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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手牵猴:发生在博物馆里的一桩世纪大案 | 博物馆窜行记

2016-10-15 顺手牵猴 大家


博物馆窜行记

带你游遍全世界的博物馆



一百年前,很多欧洲废墟的建筑部件被人整装运到美国,重新拼装成固件的样子,有些成了土豪新宅的点缀,有些则被用去建造博物馆。

那一波仿旧潮流中,大都会的修道院分馆远非孤例,波士顿的伊莎贝拉·斯图瓦特·加德纳美术馆,也有很多装饰部件来自欧洲。一些柱头和墙饰,取自不同的中世纪或文艺复兴建筑遗迹,镶嵌在水泥结构中,拼贴出一幅马赛克式的文化图景,就像古代的宗教机构,往往会用来路不明的圣体、圣物、舍利子,彰显身份地位的正宗性。


加德纳博物馆一景


加德纳博物馆于1900年动工,并于1903年元旦建成开放。揭幕酒会聘请了当时最好的波士顿乐团演奏助兴。博物馆建筑并非本地常见的殖民地式样,而是以威尼斯的巴尔巴罗公馆做样板。

那是大运河上一新一旧的两座宫殿,老的那座是典型的威尼斯哥特风格,临水的外墙上带有石雕的立柱和花型窗饰;后来加建的巴洛克式部分包括一间著名的书斋,里面的天顶壁画出自最后一代洛可可大师提耶提耶波罗之手,后来成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收藏。


▲ 《故园风雨后》电影剧照


改编自伊夫林·沃小说的英剧《故园风雨后》中,男主角随贵族基友到威尼斯探访老爸,就是住在这栋建筑里。剧中,老主人听说年轻人再学画,问他最想去看那些名家的作品。

“贝里尼大师,”年轻人回答。

“哪个贝里尼?”又问。

“难道还有两个?”

“三个。”

16世纪,威尼斯的贝里尼一家以绘画名世,老爸雅各波教出两个著名的儿子,詹蒂莱和乔瓦尼。哥哥原本负责总督府装修,可工程做到一半,因为国际政治需要,被总督遣往伊斯坦布尔,为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画像。

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就以这段历史做为蓝本。弟弟对于后世艺术影响更大,除了自己成为一代宗师,又带出乔尔乔内和提香,这俩名垂青史的徒弟。其这段题外话是想说这里的文化家底,那是外人无论如何也搬不走的。

随着“镀金时代”的美国富豪涌入欧洲置产,那座老建筑也被抄底。落入美国人之手后,巴尔巴罗公馆反倒增加不少文艺范儿。亨利·詹姆斯曾在这里写作,法国画家莫奈到威尼斯写生时,也是在此落脚,美国画家萨金特则在这里为主人寇蒂斯一家画像。


博物馆内景

▲ 伊莎贝拉·斯图瓦特·加德纳在威尼斯(1894),by Anders Zorn


1894年,瑞典画家安德斯·佐恩接受委托,在这里完成了一幅肖像,画中人物正是伊莎贝拉·斯图瓦特·加德纳。这位收藏家原本是纽约一个成功实业家的千金,早年就学巴黎时,养成了奢侈的艺术口味。而她的夫婿约翰·加德纳则是波士顿人,家世人品也是一时之选,后来成了航运业的巨头。独子夭折后,这对夫妇经常再欧洲旅行,搜购古玩和艺术品,而威尼斯更是他们的最爱。然而约翰也未享天年。

寡居的加德纳夫人回到波士顿,抚育几个养子之余,所有心血全部用来创建一座博物馆,用来展示她和亡夫多年积累的艺术收藏,也为自己多年旅居威尼斯的记忆,最终选好一处下碇之所。

然而波士顿虽有查尔斯河经过,却不是水巷纵横的地貌,所以建筑更多着眼内部,而不是外观。遇到一个情怀爆表的甲方,设计师基本沦为土木工程师,只需把雇主的各种念头一石一瓦搭建成形,然后拿钱走人。

堡垒的核心是一座玻璃棚顶下的室内花园,环顾四壁,里面才是巴尔巴罗公馆外墙的样式,就像把摹本建筑内外翻了个个儿。只是没有运河。展品布置方面,这里更像欧洲旧时代的富贵人家的私人空间——家具、壁饰、地面,都是威尼斯的老款式——但是和现代博物馆大异其趣。


博物馆内景


这里,观众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的,文化上图样图森破的美国。它的上层阶级奋力跻身文明世界,热切地期待文明中心的认可,虽然他们已经拥有世界第一的经济总量,虽然他们的欧洲表亲,更多会对充满南方土风的爵士乐,或是“水牛比尔”代表的蛮荒西部,表现出屈尊府就的热情。

新兴大国面对精致文明总有一种羞于启齿的自卑和向往。对于高尚事物略知一二的外省精英,面对势利刻薄的文明人,不时报以言不由衷的鄙夷。除了教堂、剧院和博物馆,那里所有的大门不对他们敞开。还有一种人比较强悍,比如加德纳夫人。他们试图移植欧洲的全部记忆和想象:从园艺、饮宴、室内乐、沙龙谈话,到艺术品陈列。

为了自证文化品味的正宗,人们往往寻求经典的加持。经典记录的是人类行为和心理中变化最少的部分,同时经典也在规约人的行为和心理。其副产品是重复和不可避免的俗套。所谓俗套,本意是“雅套”;只是一切风雅,落套便俗。这是审美上的Kitsch。这个词曾被装模作样地译做“媚俗”,基本属于扯淡。人们所“媚”的,其实是“雅”,只是他们把主题的永恒,误会成风格的无限次回收。

美国精英也曾追捧经典,好在他们没有想去复制产生那种经典的等级社会。我们今天看到一个鼓励创新的美国,而不是等而下之的欧洲复制品,虽说美国的消费也会容忍,甚至鼓励迪斯尼式的后现代“鸡屎”风格。咱们还是译音吧,就像英特尔或者英特纳雄奈尔。

加德纳美术馆拥有世界级的收藏。首先,波提切利的《卢克蕾希亚之死》。虽说重要程度比不了《维纳斯诞生》,可那也是一幅波提切利。作者的名头先不算,单说五个世纪前的蛋彩画,能有多少保存至今?


波提切利的名作《维纳斯的诞生》

▲ 波提切利的《卢克蕾希亚之死》


画中的故事来自古罗马,女主角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烈女。当时罗马还是王政时代,国王塔齐尼乌斯靠发动叛乱篡得王位,并图谋把元老院推选君主的传统,改成世袭制。由于种种不义之举,这位僭主留下一个“傲慢者(Superbus)”的绰号。一次对外战争期间,他的儿子强奸了一位执政官之妻卢克蕾希亚,结果引起复仇兵变,国王家族被驱逐,罗马进入共和时代。另一件文艺复兴名作,是提香取材希腊神话的《欧罗巴之劫》。画中,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公主欧罗巴被天神宙斯化身公牛,劫拐到北方的大陆。这也是欧洲命名的起源。

名家手笔不止于此。威尼斯另一大师丁托雷托的《黑衣女》、伦勃朗早期的自画像(猴按:这个自我膨胀的荷兰人画过八十五张自画像)也属精品。

就在这里,你还能看到过意大利的乔托、拉斐尔、乌切洛、贝里尼父子、布朗吉诺;尼德兰的凡代克、鲁本斯;德国的丢勒和西班牙的祖巴朗、委拉斯凯兹。

你还能看到法国的布歇、马奈、德加、马蒂斯,还有出身美国的惠斯勒。至于物主的友人萨金特,则贡献了其在巴黎沙龙的成名作《吉普赛舞者》,也是这位美国画家媒体曝光率最高的作品之一,仅次于现藏于大都会的《X夫人》,从笔法到设色,处处表现出青年萨金特游历西班牙,刻苦研习委拉斯凯兹的心得。对于有些人,这些展品正齐声呼唤:偷我吧!


El Jaleo,绘于1882年,藏于加德纳博物馆。

▲ 《X夫人》,萨金特绘于1884年,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1990年3月18日,雨夜,爱尔兰裔众多的波士顿,刚刚过完圣帕特里克节。两个穿警服的男人把车停在位于芬威区的加德纳博物馆边门外。下车后,他们按了门铃,自称这一带有人闹事,他们是来调查的。门卫违反夜间值班规定,开门放进这两个外人。

这个警卫名叫里克·阿巴斯,是个摇滚青年,那天当班前刚刚和乐队一起,参加过一场演出。从技术上说,起身开门也是一个严重的错误——这意味着一旦有事,他根本来不及返回原位去按警报电钮。接下发生的一幕如同警匪片。

两个假警察进门后,检查了阿巴斯的证件,命令他面朝墙站,然后把他从背后铐了起来。另外一个警卫正在四处巡视,听见动静后从楼上赶到前台,但也被迅速制服。他们告诉两个倒霉蛋:“这是打劫,先生们!”进入展区后,劫匪直奔荷兰厅,先对那幅伦勃朗的自画像下手,却触发了警报装置。乱中,他们只好转向其他艺术品,然后窜入其它展厅下手。一夜之间,博物馆损失了13件收藏,包括中国商代的一座铜觚,估价总值约五亿美元。由于馆内装有动作探测器,作案过程被记录下来。


被盗中国商代铜觚


此案至今仍未告破。失窃后的加德纳博物馆,人气反倒更旺。观众留连于空画框前,默悼一段失去的记忆。那些空画框至今悬挂在展厅原来的位置,像是证明记忆的空洞也是记忆的一部分。


墙面上的空画框作为希望的象征,等待着画的回归。


被盗藏品中,约翰内斯·维米尔的名作《合奏》画幅较小(72.5×64.7厘米),但目前估值超过两亿美元,而且有价无市。毕竟这位代尔夫特大师作品,现存不过三十余幅。

画面中,一个姑娘坐在弹羽管键琴前,跟一个弹流特琴的男人合作,为一个拿着歌篇视唱的女人伴奏。这是17世纪“黄金时代”,荷兰富裕市民典型的日常生活景象。伦勃朗的《基督在加利利海风暴中》,表现《新约圣经》中,耶稣基督的一次神迹。此外马奈的《托尔托尼咖啡馆》,则是法国印象派时期的杰作。

为追回失窃藏品,博物馆开出五百万美元的赏格,结果一批歹人浮出水面,一时间众声喧哗。有人透露赃物已被运到爱尔兰,也有人说去了以色列,还有人说东西落到一个同性恋神父手上。

除FBI等执法机构,也有一些私人侦甚至调查记者探介入此案,但所有线索最终全都引向死端。首先,罪犯的动机就是一个谜,加上线报大多来自市井小贼,就连维纳斯和米老鼠都分不清楚。

也许幕后主使趣味独到,窃贼锁定的目标当中包括五幅德加的素描,而价值远高于此的米开朗基罗、提香和拉斐尔却意外幸免。考虑到这一类贼赃极为烫手,几乎没有变现的可能——偷画不像偷车,每一件涉案作品都是流传有序的海内孤本,极易追踪——作案者的动机旧很难揣度。这也是此案难破的原因之一。

当年的保安措施形同儿戏,根本无需《纵横四海》式的手段。长达81分钟的作案过程虽一度被警报打断,可罪犯却能继续从容作业,而且在撤离之前,还有时间销毁掉监视设备中的记录。


盗窃案发生后,波士顿警察在地下室里发现了理查德·阿巴思。


那个引狼入室的警卫阿巴斯后来回忆说,他被铐在配电箱上,为了给自己壮胆,一直在唱鲍勃·迪伦的“我最终会被放开”。然而,去年波士顿警方公布了案发前一天夜里的一段监控录像,从中可以看到这个警卫曾经开门放进一个陌生人,竖起的领子遮住五官。


▲ 监控录像图片


关于这件事,阿巴斯从来没向查案人员提起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段录像何以等到事隔二十多年,才浮出水面?至于博物馆为什么不找专业靠谱的警卫,非要雇佣一个经常嗑药的嬉皮,据说那是董事会不懂事,盲目削减预算的结果。

执法当局曾经锁定两名嫌犯,但从未公布其身份。他们一个死于癌症,另一个在黑帮火并时送命。今年早些时候又传出消息,一个因为其它罪名在押嫌犯可能涉入此案,而且突然获得减刑。有人猜测这是幕后交易的结果。

虽已事过多年,这桩旧案却没有冷透。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就是,究竟谁能拿到那五百万美刀赏金,还是永远石沉大海?作为一桩世纪大案,涉案赃物如此惹眼,除非是想据为禁脔,很难保证贼人不会销证灭迹,以防引火上身。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博物馆系列】

公知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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