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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吕美耶:穿蓝袜子的日本女性运动第一人

2016-10-27 茂吕美耶 大家



文 | 茂吕美耶


元始,女性是太阳

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一一)九月,也就是大正时代开幕前一年,平冢雷鸟率领一群文艺女青年,创办了主张女性主义的青鞜社,发行《青鞜》杂志,呼吁女性意识的觉醒。即便以现代女性的眼光来看,也不得不佩服平冢雷鸟的革新精神及其无畏胆力。

平冢雷鸟在《青鞜》杂志创刊号发表《元始,女性是太阳》一文:

“元始之初,女性原为太阳,是一个真正的人。如今,女性是月亮。仰赖他人而存在,依靠他人的亮光而发光,是宛如病人的苍白月亮。
现在,《青鞜》发出初啼。

由现代日本女性的智力与双手制作的《青鞜》发出初啼。
女性做的一切,目前只会招引嘲笑。
我深知,隐藏在嘲笑背面的某种东西。
我一点也不害怕。
但是,该怎么办呢?这些女性主动在自己身上添加的羞耻和污辱之惨状。
女性真的是如此令人作呕的存在吗?
不,不,真正的人是——

我们做了现代女性能力可及的事。竭尽心力产下的孩子正是这本《青鞜》。也罢,无论这孩子是脑残或是畸形儿,亦或是早产婴儿,都没办法了,我们应该暂且满足。
可是,我们真的竭尽所有心力了吗?啊,谁?谁会满足呢?
我在此将为女性增添更多的不满。
女性真的是如此懦弱窝囊的存在吗?
不,不,真正的人是——”
(以下省略)

平冢雷鸟所率领的这一群文艺女青年,原为某文学研究小组成员,本来聚在一起只是讨论文学,后来又将讨论内容延伸至社会批判及政治问题,之后才发展为以女权主义为主的文学杂志。创办《青鞜》杂志时的平冢雷鸟,年仅二十五。

话说十八世纪中旬,英国伦敦某富豪夫人主办的文化沙龙,聚集了一批讨论艺术、文学、科技的女文青,这些女文青不追逐时髦享乐,也不穿普遍入时的黑色丝绸袜子,她们穿的是蓝色毛织袜子,因而“蓝袜子”在当时是知识女子、新女性的代名词。“青鞜”这个名称正是由此而来。

《青鞜》的创设宗旨除了培育女作家,也积极推广女性觉醒思想,继而促进女性解放运动。创刊号不但刊登已经在文坛登场的与谢野晶子的作品,赞助员名单上甚至有森鸥外夫人、森鸥外妹妹、国木田独步夫人等文坛名士女眷的名字。

根据平冢雷鸟的自传,前往与谢野晶子家委托晶子为《青鞜》创刊号写稿的人,正是雷鸟本人。雷鸟说,“闰秀文学会”时期的与谢野晶子,因婚后生活困苦而落魄不堪,既消瘦又憔悴,但此时的与谢野晶子则成熟浓艳得令人瞠目结舌。这一年,正是与谢野晶子送丈夫前往法国留学的时期。


与谢野晶子


在平冢雷鸟眼中看来,与谢野晶子似乎很满足丈夫的包容,而且以身后有个丈夫当靠山这事为荣。晶子虽然爽快答应为《青鞜》执笔,其实内心极为鄙视雷鸟曾与男性发生的“盐原事件”(详见下文)。

同为女人,只要彼此立场不同,对事情的见解与论点自然也会相异。平冢雷鸟站在争取新女性地位的旗帜下,她当然无法理解既要养丈夫、又要养孩子的与谢野晶子的内心感情。不过,邀稿当天,她在和晶子聊天时,晶子说了一句“新诗社的诗歌,也是男性写得比女性出色”,这句话令雷鸟极为反感。“也是”这个词,泄露出晶子始终认为男性比女性杰出的潜在心理意识。归途,雷鸟暗忖,晶子一方面向世人高呼女性解放,另一方面又满口庆幸自己可以窝在男人羽翼底下过日子,感觉晶子为人表里不一,所发表的文章理论也充满矛盾,愈想愈觉得心情很不舒服,不舒服到咬牙切齿的程度。

不过,晶子于日后送来的《青鞜》创刊号新诗作品,完全没有透露出任何“幸好我身边有个男人”之类的真心话,而是恰如自地平线升起的为女性道喜的第一道黎明之光:

山动之日即将来临
我如此说可能没有人会相信
大山只是在暂时沉睡
往昔
大山都是燃烧滚动的
然而,你可以不相信
人呀!啊!你只要相信这个!
所有沉睡的女性,此刻就要醒来付诸行动
(以下省略)

看来,作者的潜在心理意识和作品完全是两回事。从诗文也可以看出,与谢野晶子虽然鄙视平冢雷鸟的过去,但她没有否认《青鞜》杂志,反倒将女性比喻为“沉睡的大山”,并表示,这座大山即将醒来。如此,日本女性意识觉醒的第一把烽火燃起了。这把火,亦呼吁女性不能光有改革精神,也必须伴随行动。

《青鞜》创刊后,日本女子大学一些具有文才的女学生,果然付诸行动,接二连三提笔投稿,不但直接影响杂志的发展,也间接唤醒了一般女性的自立意识。平冢雷鸟除了必须安排杂志版面设计,还得亲自写创刊序言。据说,她脑中闪出“元始之初,女性原为太阳”这句话后,便中邪般地一口气完成稿件。


男尊女卑激起叛逆精神

平冢雷鸟生于明治十九年(一八八六)二月十日,本名只有一个单字“明”(Haru)。父亲是明治政府的高级官吏,母亲娘家是江户的开业医生。母亲生长在江户庶民居住的下町地带,从小学习舞蹈和三味线,不料长大后竟嫁到官吏家。

身处政界的平冢家认为舞蹈和三味线是淫乱风气的元凶,严禁雷鸟的母亲弹唱,并强迫她学习英语。虽然她经常身穿丈夫自外国买回来的洋装,羡煞左邻右舍的女性,但她内心始终不满意自己的婚姻生活。她为丈夫生了三个孩子,一人夭折,另一是长女,次女正是雷鸟。

打从雷鸟懂事起,家里的一切便都是“和洋折衷”,书架摆满了歌德、席勒、海涅的诗集,以及众多德文原文书,天花板吊着西洋枝形吊灯,地板铺着花卉图案的西洋地毯。

明治二十年(一八八七)一月,日本皇后发出鼓励女性穿洋装的诏书,之后,上流阶层妇女出席仪式时均一律穿洋装。当然这是文明开化时代的潮流,不过,上流阶层和中流阶层的妇女之间,也确实存在着一股欧化竞争风气。也因此,雷鸟和姐姐从小便穿着同样款式的洋装,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算是时代先驱姊妹。

明治十六年(一八八三)开幕的“鹿鸣馆时代”,离雷鸟出生那年仅隔四年,鹿鸣馆闭幕后,其余波仍在世间留下华丽色彩。雷鸟正是在这种灿烂余波中度过童年。

皮肤白皙的姐姐温柔可亲,比起姐姐,沉默寡言的雷鸟则看似男孩。父亲是完全欧化的官吏,不但教导妻子学会该怎么办郊游、怎么玩扑克牌,还吩咐妻子带着一对女儿去进行这类家族活动。雷鸟和姐姐就是在这种近代新家庭中长大。

进附属幼儿园读书后,雷鸟首次得知自己发不出声音。并非不会说话,而是在上音乐课时,她无法像其他儿童那般大声唱歌。小学成绩很好,唯独唱歌落后于人,这点令雷鸟相当自卑。另一方面,平冢家的家庭教育极为严格,男孩和女孩做的事截然不同,连游戏也有区别。雷鸟自小即心怀疑问,之后逐渐对“男女有别”感到憋屈。

小学毕业后,雷鸟进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附属高等女子学校就读。这是父亲选定的官立学校。当时,女子的升学例子仍不多,可以进官立学校就读,令雷鸟萌生自己是精英阶级的意识。

明治政府于三十一年(一八九八)公布女人隶属“门户制度”的民法亲属篇与继承篇,翌年公布的高等女子学校令,又规定女子高等教育的科目以缝纫、家务、手工艺、礼法为主。也就是说,女子接受高等教育的目的不在吸收学问知识,而是学习将来作为妻子、作为母亲时,可以马上应用在家庭生活的实际技能。也因此,当时的女子高等学校的教育,目的都在让女子奴从男人、听命父权、从属国家。

雷鸟在家庭中接受了男女有别的教育,在学校又要接受贤妻良母型的教育,这对她来说,不仅难以忍受,更激发出一股强烈的叛逆精神。


女性意识的觉醒

女子学校毕业之前,雷鸟便以批判者的眼光冷静看待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平冢家,雷鸟是个聪明好胜、值得信赖的女儿,但在雷鸟眼中,小时候认为很亲近的父亲,其实是个霸道的“绝对存在”。

往昔,父亲认为下町的三味线有损官吏门第的声誉,禁止母亲弹唱,甚至逼迫母亲学习英语;如今,女儿即将毕业,父亲竟然又禁止女儿学习英语,理由是“女子不需要外语能力”。身为政府官员的父亲,为了配合国策与当时的复古潮流,如此做或许理所当然,但对雷鸟来说,怎么看都觉得父亲是个独裁者。

既然父亲不准女儿学习英语,女儿只能瞒着父亲偷偷学习。这时期的雷鸟,阅读嗜好逐渐倾向宗教、哲学、思想之类的书籍,比起情趣,她更喜欢思索。女子学校毕业后,若还想继续升学,可以选择专业科,也就是高等师范学校。不过,高等师范学校终究脱不开贤妻良母教育。此时,雷鸟读了成濑仁藏的著作《女子教育》,最后选择了日本女子大学。这一年是明治三十六年(一九〇三),雷鸟十七岁。

成濑仁藏于明治二十七年(一八九四)自美国归来后,四处宣讲女子教育的重要性,最后于明治三十四年(一九〇一)创设了日本女子大学。创校宗旨为“视女子为人而教育、视女子为妇女而教育、视女子为国民而教育”。正是这个创校宗旨吸引了雷鸟的心。平冢家的独裁者父亲起初不允许女儿继续升学。这也难怪,那个时代的上流阶级户长大多认为“女子读太多书,反倒会变得不幸”。幸好母亲也出面恳求,总算得到父亲认可,但条件是只准进“家政科”。


成濑仁藏


日本女子大学严守成濑校长的“自主”“自学”宗旨,并非填鸭式教育。礼堂高高挂着“人格彻底,自发创生,实践伦理”匾额。雷鸟很喜欢上一周一次的成濑校长的实践伦理课,校长在课堂讲授的世界观、宗教观、道德观等,都与官立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灌输的贤妻良母式教育有所不同。

表面看去,雷鸟似乎稳定了下来。然而,雷鸟发现宿舍的舍监学长领导只学习了成濑校长主义的形骸,标榜的都是一些死背的教条,渐渐开始失望。而且,雷鸟明明是家政科学生,却经常出入文科教室,这点也令舍监学长视雷鸟为异端分子。此外,由于成濑校长时常提起学校后援者的名字,例如三井、住友等财阀富豪,或伊藤博文等政府高官,并要求学生应该对他们心怀感激,这些都令雷鸟极为反感。雷鸟逐渐理解,原来她所信赖的校长与学校,也受缚于庸俗的世间约束,有时会因此而感到空虚。于是,她便经常躲在图书馆,沉浸在书香世界。


确立自我

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十二月,日俄战争中的日本军队占领了二〇三高地,与谢野晶子在文艺杂志《明星》九月号发表其著名杰作《你不要死》,引起世间议论纷纷。这一年,雷鸟在图书馆发现与基督教有关的书籍,开始凝视自己,继而沉迷于黑格尔、斯宾诺莎、叔本华、奥伊肯、尼采等人的翻译书。雷鸟从基督教书籍中习得神祇观念,再于西洋哲学书籍中寻求答案。经过一段艰难的摸索时期,雷鸟总算明白何谓“内观”,于是,她前往日暮里的禅庵学习禅学。时为明治三十八年(一九〇五)初夏,雷鸟正值大学三年级。

庵主老师出的参禅课题非常难,雷鸟首次理解自己从未体验过现实生活的辛苦,也首次理解光凭智力也回答不出的禅学深度。老师出的课题是:“父母未生前,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即便寻不出答案,雷鸟还是在翌年得到老师授予的“慧薰”法名。

父亲和母亲开始担忧雷鸟的婚事,雷鸟却一面热衷于禅学,一面到英语学校学习英文。她在英语学校认识了生田长江等一些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文学家。英语学校非常自由,不但不点名,也没有考试,教材则是《少年维特的烦恼》《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等,令雷鸟再度体验了新天地,步入文学之途。

之后,生田长江组成“闺秀文学会”,并开办文学讲座。讲师都是明治文坛的著名人物,例如与谢野晶子、岛崎藤村等,而且都是没有报酬的志工服务。文学会也有会员专用的传阅杂志,雷鸟在传阅杂志写了一篇《爱的末日》小说。

小说的女主角毕业于女子大学,自我意识很强。小说描述这个女主角因对恋爱对象感到不满,打算结束这段恋曲,但对方不肯分手。女主角遂抛弃对方,前往长野县的女子学校当教师。小说的焦点集中在放弃婚姻,选择工作的女性心理。由这篇小说也可以看出,“新女性的自觉”已经在雷鸟内心扎根。


盐原殉情未遂事件

当时担任“闰秀文学会”文学讲座讲师之一的森田草平(夏目漱石门生之一),针对小说《爱的末日》写了一篇精心评论寄给雷鸟,并给予高度赞扬。雷鸟高兴得立即回信。她完全不知晓森田草平的私生活,也不知晓对方已经有一个女儿,更不知晓对方在男女关系方面的态度极为放任。

以此为契机,两人亲密起来,一星期后,进行第一次约会。从早上九点至夜晚九点,从水道桥至上野公园,两人一直在散步聊天。夜晚的上野公园,两人坐在长凳,森田突然跪在地面,吻了雷鸟的裤裙。这种戏剧式的举动令雷鸟感到心烦,感到做作,情不自禁对森田说:“我不喜欢装模作样。你不用客气,要做就做得直截了当一点。”


森田草平


站在女性的立场来看,或许有人能理解雷鸟的意思。“你不用客气,要做就做得直截了当一点”这句话的意思,并非在催促森田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而是明显的“还击”。无奈,在这方面,男性和女性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深沟。

两天后,森田邀雷鸟到旅馆见面。两人喝着啤酒,森田一直在发表自己的文学论,甚至批评生田长江是个伪善者。最后,森田拉出房间的被褥,横躺着向雷鸟挥手说“你也过来”。

对性欲毫无自觉也不感兴趣的雷鸟,脱口喊出:“我不是女人!”接着又喊出:“我也不是男人!”最后大叫:“我是超越男女性别的存在!”这句话似乎正是雷鸟对“父母未生前,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的课题答案。

总之,雷鸟喊出的这三句话令森田很扫兴。只是,碰到这种情况,男人(尤其自称文学家的男人)往往三句不离“人生少不了恋爱和性欲”“人生即性欲”等说词。森田最后说:“那你不是等于空无吗?”雷鸟随即答:“空无,无所谓。”

一般说来,事情发展到此地步,只能分手。不料,这两人竟走向自暴自弃的死胡同。

森田这个男人,比雷鸟年长五岁。他一直怀疑母亲于父亲在世中便和其他男人私通,父亲过世后,该男人干脆住进家里,滥用父亲留下的财产。基于对母亲的不信任感,导致他在异性方面也非常不负责任,和许多女性发生过亲密关系,是典型的厌世者。

当时的雷鸟也算是一种厌世者。只是,雷鸟的烦恼和森田草平的烦恼,性质完全不同。根据森田草平的描述,森田就像船桅折断的遇难船,雷鸟则宛若即将沉没的新造船。虽然两人的烦恼并不相同,却仍于三月发生轰动世间的“盐原殉情未遂事件”。这是雷鸟主动提出的邀约,森田这方则误以为雷鸟提出的“你跟我一起死”的要求,是雷鸟的至高爱情表现。

简单说来,森田一直在骚扰雷鸟,不但频频寄出情书,还在文学讲座课堂中递纸条给雷鸟。纸条上写着“你应该是个早逝的女子。所以,我很想杀掉临死前的最美的你”。当然这也不能全怪森田,毕竟雷鸟也寄出极具挑衅味的信,例如“我的世界是包含一切矛盾的空无世界”,或“我的世界是超越死亡的寂灭世界”等。

一个是迷上禅定的女子,一个是立志当小说家的男子……两人会走上危险游戏这条路,应该也不奇怪。雷鸟于日后在文章中说明,森田那方完全是演出,毫无自杀念头。但当时的雷鸟确实打算自杀,不但从家里带出一把护身短刀,还留下遗书。结果,两人在深雪覆盖的山中,因森田将短刀扔到山谷,自杀失败,最后疲惫不堪,在几乎冻死之前的状态下获救。

报章杂志大肆报道“绅士淑女殉情未遂,情夫是文学士、小说家,情妇是女子大学毕业生”,甚至公开雷鸟的照片,批判她是色情狂。雷鸟立即遭日本女子大学开除。生田长江和夏目漱石都建议两人干脆结婚,可是,这种建议反倒令雷鸟心生厌恶。毕竟雷鸟不是为爱情而邀约森田草平一起殉情。

总之,殉情以未遂结束,追赶者将濒临冻死的两人带回东京。森田草平在夏目漱石的庇护及指导下,详细记下殉情的来龙去脉。雷鸟这方因碍于世间的批评,暂时躲在长野县松本,之后又回到东京过着每天坐禅的日子。


夏目漱石


日后,森田草平受夏目漱石推荐,在《朝日新闻》连载殉情未遂事件内容的长篇小说《煤烟》,正式于明治文坛登场。据说,写信通知平冢家将在报纸连载事件小说的人正是夏目漱石,而《煤烟》也并非忠实记录,因此雷鸟才会于日后批评夏目漱石是个骗子。

小说连载期间,雷鸟寄了一封绝交信给森田草平,并在信中宣言“我做的事,是我前所未有的大事业。此经验永远属于我个人”。

雷鸟在二十一岁发表处女小说《爱的末日》,二十二岁发生殉情事件,二十五岁创办《青鞜》杂志。当年,与谢野晶子在接受《青鞜》杂志创刊号邀稿时,内心怀着鄙视雷鸟的感情,是因为在社会闹得沸沸扬扬的“盐原事件”记忆仍未褪色。“盐原事件”可以说是雷鸟终生难愈的心灵创伤。讽刺的是,当年被媒体冠上“文学士、小说家”头衔的森田草平,其所以能在日本文学史留下名字,完全是因为托了雷鸟的福。


从妇女解放到世界和平

《青鞜》杂志创刊第二年,明治时代告终,迎来大正元年(一九一二)。

与谢野晶子在这一年前往巴黎与丈夫相会,雷鸟也在这一年遇见人生中最重要的男人——奥村博史。

雷鸟于日后述说,奥村博史是唯一令她萌生类似母性本能感情的男性。奥村小雷鸟五岁(虚岁,实际小三岁半),当时是个贫穷的习画学生。雷鸟为了他,丢下杂志的编辑工作,不顾世间与杂志内部的批判,毅然与他同居。

大正四年(一九一五)一月号起,《青鞜》杂志的编辑权正式转让给他人,雷鸟也在这一年生下长女。大正五年(一九一六),《青鞜》杂志停刊。大正六年(一九一七),雷鸟生下长男。由于没有正式结婚,这两个孩子当初都是私生子。不久,奥村博史患上结核,雷鸟为了养家,首次体会到何谓真正的“为生活而挣扎”的滋味。于是,她想到“母性保护”问题。雷鸟在文章中述怀:

“实际上,所谓母亲的工作,是无数一连串的不规则杂务,以前我为了工作,熬夜两三个夜晚都不在乎,现在竟然被从未经历过的慌忙,与没完没了类似生闷气的焦躁感弄得疲惫万分。我失去自己的人生,失去自己的存在,我感到自己的一切都被夺走,非常悲哀。”

肩上扛着一个生病丈夫与两个孩子,雷鸟已经不再是往昔那个“超越男女性别的存在”,况且她不会裁缝也不会烹饪,难怪会陷入漫无边际的焦躁感。

大正七年(一九一八)至大正八年(一九一九),平冢雷鸟和与谢野晶子针对“母性保护论”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笔战。这场笔战还拉入不少著名男女作家,各自发表职业妇女与妊娠、生产、育儿问题之论说。

雷鸟主张,国家应该保护处于妊娠、生产、育儿期间的女性,亦即“母性中心主义”;晶子站在否定立场,责备“母性中心主义”是另类的“奴隶道德”“倚赖主义”。晶子甚至公开呼吁,“女子在没有获得经济性的独立之前,根本就不该结婚生子”。

倘若按照晶子的理论去做,别说日本现代女子,恐怕全球有九成以上的女子都无法结婚生子,人类干脆灭亡算了。客观看的话,晶子不但要养丈夫,还要养十一个孩子,生活贫困时也不服输,照样在文艺界活跃并进行社会活动;比起晶子的理论,雷鸟的“母性中心主义”显然过于美化母性与育儿工作。

不过,此问题在现代也仍未解决,实在很难决定孰是孰非。就我个人的观点来说,争论本身毫无意义可言。每个女子都有各自的立场和生活背景,何况并非所有女子都拥有晶子那般的才华,或具有雷鸟那般的胆力及富裕娘家,不能一概而论。总之,雷鸟经历过这场笔战后,逐渐步入妇女解放运动之途,并成为各种组织团体的代表之一。

时代跨入昭和,战争时期的雷鸟已非社会活动旗手,她的关心倾向育儿和环境问题。不仅雷鸟,战争时期的治安防暴法,令所有日本女性主义活动家不得不保持沉默,尤其和社会主义有关的活动及著述,全受到管制、镇压。雷鸟开始着迷“手掌疗法”,热衷于神秘主义,也在这个时期和奥村博史正式结婚。

雷鸟于战争时期的疏散地是茨城县乡间,她和丈夫、孩子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种蔬菜、养羊、挤奶,手制梅子、酱菜、味噌等。雷鸟在自传中几乎没有言及对战争的感想,似乎有意封印或勾销对战争的记忆。

日本战败那年,雷鸟六十岁。


平冢雷鸟


战后,过去的伙伴在东京成立“新日本妇女同盟”,催促雷鸟参加,雷鸟没有呼应,继续留在茨城县。驻日盟军总司令组成“妇女民主俱乐部”时,许多昔日的女性主义运动旗手都参加了,唯独雷鸟不闻不问。原来雷鸟已对妇女解放运动失去兴趣,她的梦想变成“世界和平”,日后不但参与“世界联邦建设同盟”,甚至担任常任理事。雷鸟的“元始之初的太阳”不再限于女性,而是扩展至世界和平。

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五月二十四日,雷鸟离开尘世,享寿八十五。她于生前始终支持“穿蓝袜子的女性”,最后平静地过世。

坦白说,我觉得即便阅读了雷鸟的自传,以及他人为她写的文章,也不见得能理解平冢雷鸟这个人,反倒是与谢野晶子比较干脆、易懂。世人给平冢雷鸟冠上的“新女性”“母性主义者”“军国之母”等封号,似乎都不是她的本性,只能说,雷鸟的人生,是一连串的叛逆事件组合。

原标题:日本女性意识觉醒的第一把烽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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